秦王府聽音閣。


    世人皆知天下園林有四方巧奪天工的洞天福地,北山王府觀潮樓、蓬萊神仙島、皇宮大內景祺閣、秦王府聽音閣。四大洞天福地,尤以景祺閣最為大氣雄闊、繁花似錦,聽音閣另辟蹊徑、巧奪天工,觀潮樓擁山觀潮、別有洞天,神仙島最為神秘、傳聞有仙人隱居。


    聽音閣以奇山、奇峰、奇石為園林主體,兼具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和京都蒼茫豪邁之氣,以剛柔並濟之美,而享譽天下。


    聽音二字出自“上可報君侯知遇之恩,下可榮妻蔭子,日撫瑤琴以聽音,夜有嬌妻伴讀,吾平生隻願足矣”。乃是秦王秦山當年引以為傲的平生自得。


    可惜事與願違,聽音閣剛剛建成,秦山便戰死,秦王妃痛不欲生,遂自刎而亡,留下三個幼小的兒女。嫡長子秦頌生性柔弱,癡迷修仙之術,遂拜入天下道宗,成為道宗還未不出世的聖子。次女秦香,從小聰慧,驚才豔豔,十歲便以一首《觀海潮》而名動京都,成為京都十大名花之首,被封為雲秀郡主。三子秦越,人稱秦三公子,生性好武,自幼多情又癡情,最像秦山。


    當年秦山戰死、秦王妃自刎之後,嫡長子世襲秦王秦頌掛冠離家,拜入道宗,年僅十四歲的秦香與年僅3歲的秦越相依為命,而秦皇忌憚秦王府掌管的虎豹軍,卻並沒有撤掉秦頌的秦王封號,僅給秦越封了殿前衛校尉的空銜。而加封秦香為一等世襲郡主,準予其府中招婿。


    當年秦越在秦業的舉薦之下,方才被擢升為北山六郡司馬都護統領北山關,打敗北國蠻子,秦皇賞無可賞,隻得恩賜其為一等侯爵冠軍侯。


    那一夜,秦香大擺筵席,連續大慶三天三夜,單單是滿地的煙花就足以鋪滿整條長慶大街。而她醉酒之餘,詩情大發,連續做出了《出高塞關》《戰虎丘》《賦菊》三篇驚才豔豔的豪邁之作。其中《賦菊》中那句震驚天下士子的名句“我花開後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惹惱國子監大夫和禦史大夫遂聯名奏本皇帝,說秦王府有造反之意。秦壽趁機以謀反之罪,冤殺了她的夫君殿前衛大將軍莫淵,並將其夫家株連九族。而剛剛晉升為冠軍侯的秦越,也被多次貶斥。遂掛印封金,不再遙領北山六郡司馬都護之位,而以人屠之名,暗自闖蕩江湖,追殺當年刺殺秦香的江湖逆賊。


    其後,秦香又連續克死兩個夫婿,不是大病而亡,便是墜馬身死。此後性情大變,為人張揚跋扈,又好男色,府內常年圈養著上百名麵首,遂一代名花墜落為人人談之色變的“秦寡婦”。


    秦越與秦香,自幼亦姐亦母,世人唯恐躲之不及的“秦寡婦”,卻是他內心最為珍愛的人。


    荒城之戰,秦香得知三弟戰死,幾乎發狂,一夜之間青絲變白發,並將府內的上百名麵首斬殺殆盡,晝夜焚香拜佛。後在聽音閣另立八瓣蓮花佛堂,剪斷白發,換下郡袍,穿上佛衣,不再過問朝堂事務,以“清音客”之名,歸隱佛堂。


    秦王府也日夜閉戶,不再鶯歌燕舞。


    秦王府遭此大難,但秦王府麾下的虎豹軍卻按兵不動,讓人極為怪異。朝堂之上,多次騰籠換鳥,卻都铩羽而歸,僅監軍太監幸免於難。


    軍中傳出來秦天大帝的古訓:秦王一日不死,虎豹軍一日不散。


    世人和朝堂皆以為虎豹軍眼中的秦王,是隱入天下道宗的秦頌。秦頌還活著,那麽秦王府就不能被剝奪。


    半月前,秦越帶著雲朵歸來,秦王府安靜得連一片漣漪都沒有濺起。


    而那秦香也不管不問,每日吃齋念佛,雷打不動。


    似乎她的三弟早就死了。


    ......


    入夜,聽音閣蓮花佛堂,油燈猩黃。燈火跳動處,雲朵伺候在秦香和秦越的身後,心中頗為異動。北山戰事再起,她已經得到消息,毗伽的報複心比她想象的還要堅決。


    那小子該不會那般傻吧?她憂心忡忡暗自為秦風著急。


    秦香放下手中的經卷,不緊不慢地對秦越說道,白日裏,秦業和司馬達來了一趟,我讓人打發了回去。這種時候,他們又想起了虎豹軍,當真是欺我秦府無人。


    秦越看著眼前這個為他操勞了半生的姐姐。當年那個名動京都的奇女子,如今還不到五旬,已是滿頭白發銀絲,原本纖細的身子也越加的豐盈,臉上的肌膚也暗生黃斑。


    他心中暗自有愧。


    當年若他懂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何苦逼得北山的男兒那般的慘死,也不至於讓隱忍多年的秦王府再次被皇兄秦壽所忌憚。而荒城一戰,他又不管不顧,幾乎害得她油盡燈枯。


    “姐,你做得對。這個時候,我們還不便露麵。時機還不成熟。”秦越一把握住秦香那皮膚鬆弛的手,低聲安慰道。


    秦香苦笑道,毗伽怎麽辦?她終究還是你的女人。


    她知道秦越這一生風流倜儻,紅顏知己不少,可這王府上下除了他帶回來的雲朵這個丫鬟,竟然無一人是他的女人。而她連嫁三夫,也沒有留下半點血脈。


    大哥秦頌多年了無音訊,以道宗修仙成道的道統,隻怕也未曾有血脈。


    倘若她和秦越都死了,那虎豹軍的萬千兒郎該怎麽辦?這王府上上下下偌大的家業又該怎麽辦?難不成還真就便宜了那昏庸無道的禽獸昏君。


    秦越撥動著手邊的圍棋棋子,想了想,在麵前那殘局上,拈起一黑子,放在盤中。


    秦香凝視一番,愕然道,抱吃?你想置之死地而後生?


    秦越發出一聲冷笑,顧左右而言他道,毗伽,我自有辦法。你放心。這一仗有好戲看。


    見秦香一臉的不解,秦越從雲朵手上接過喂魚的魚餌,走到百裏荷塘前,指著已經枯敗的荷塘低聲笑道,姐,你看著滿堂的風荷早就枯敗,可你若細看,卻又能發現這枯葉之上,還藏有星星綠光。一旦明年夏日普照,這裏又將是一番鮮活的荷塘月色。


    說罷,他又朝著荷塘中的遊魚丟了一把魚餌,待那遊魚成群結隊而來,他又笑道,如今咱們秦王府猶如這百畝枯荷,看似頹敗不堪,其實隻要一把魚餌,又能引來萬千遊魚爭流。


    秦香癡笑一聲,朝著雲朵,感歎道,你瞅著這小子,連我都打啞謎。當年他連褲襠片都是我給他換的。如今,長大了哦,心思也多了。罷了,這王府上下本就是你的。你想怎麽做就放手去做吧。


    雲朵朝著秦越翻了翻白眼,自從回到這京都,她便再也看不懂這男人了。


    秦越背著手,望著西北方向,目光如劍,似乎那燃起的戰火近在眼前。他筆挺如刀,神色坦然之中,又帶些許的期待。


    秦香也拿起身邊的拂塵,站起身來,迎著寒風,與他並肩站在一起。


    雲朵見她手中的拂塵,輕輕揮動之間,那如白發一般的拂塵,竟然如刀鋒一般地刮過那本已經枯敗的荷葉,片刻之間,整個高低起伏的荷塘,竟然變得平滑如波。油燈下,還反射著粼粼波光。


    “好刀法!”


    雲朵當即連聲讚歎道。


    她還真是這小看這秦王府了。沒想到這名聲不堪的“秦寡婦”,居然也是用刀的高手。


    秦越見慣不慣地輕聲笑道,你當真以為我姐就隻會那些琴棋書畫。你別忘了,我們姐弟倆都是秦山的後人。聞名天下的霸刀又怎麽可能在我們的手中斷絕。


    秦香也抿著道,小仙醫,你的醫術不錯。


    雲朵頓時一臉的頹敗,這兩姐弟,她算是看出來都是怪物。


    秦香興致勃勃地朝著雲朵嘟了嘟嘴巴,秦越連忙搖了搖頭。秦香頓時一臉的失望,低聲道,多好的身段可惜了。是個生兒子的料。


    秦香轉頭又朝著他問道,那小子就那麽讓你在意?


    這回秦越沒有搖頭,而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能被你秦三公子看上的人,這天下可不多啊!我倒是很期待與他早日在這京都見麵。”


    “這事急不來,還得看毗伽怎麽出手了。”


    秦香當即調侃道,這毗伽,如今是女王,可謂是威風凜凜。你就沒曾搞大她的肚裏,給秦王府留後?


    雲朵聽到她這話,當即也伸長了脖子。


    秦越皺著眉頭,臉色沮喪。那一夜,白色的犛牛帳篷裏,篝火熊熊燃燒,他已經完全記不住誰是誰非。隻記得她第二天惱羞大怒,拿著劍,四處追殺他。


    可他真讓她殺,她卻下不來手,當場扔了劍,嚎啕大哭,委屈得像個被人奪走了心愛之物的小孩子。


    可憐她堂堂的梵天聖女,竟然是那般的悲傷無助。


    在他那麽多的紅顏知己中,她留給他的印象是獨一份的。孤絕、冰冷、宛如一朵長在雪山之上的奇絕雪蓮。含苞未開,卻隻帶風雨。


    當日之後,她便消失無影。


    他曾經試圖去闖那雪山之上的梵天宮,卻被那梵天教主一掌打下了懸崖。


    等他再次醒來,卻又在了一座白色帳篷裏,而他的身邊一片溫熱,還帶有股股雪蓮的清香。待他四處找尋,卻隻在那枕頭邊,找到一張羊皮,上麵寫著:去留無恨,相見無期。


    “去留無恨,相見無期,為之奈何!”


    雲朵當場哼哼道,騙子,大騙子!姐,他騙你,明明那日她用千裏傳音,叫囂著你騙了她!她才來殺你的。


    秦香見秦越一臉的吃癟,當即性情大好,咯咯道,他就是這般的慫樣。你小心點,可別被他騙了。


    “我若被他騙了,你幫我報仇!”雲朵撒嬌道。


    秦香再次樂嗬嗬地答應道,好!他若騙你,我便把他小時候的醜事情都給他宣揚出去。


    秦越狠狠地瞪了雲朵一眼,心想著這個死丫頭,一天天不讓人省心。我哪裏是騙,明明是愛。


    雲朵更加得意地朝著秦香伸出手指,嬉笑著道,拉鉤一百年不變。


    秦香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秦越這傻小子,也是這般的玩性,生怕不答應他。當即笑著含淚地朝著她答應道,好,拉勾,一百年不變。


    心中卻暗自惋惜,可惜這傻小子看不上。


    與雲朵拉勾之後,秦香這才低聲道,那蓬萊閣?


    秦越不動神色地點了點頭。


    秦香這才拉著雲朵走到一邊,附耳低聲了幾句,塞給她一塊白玉令牌,重重地抓住她手,叮囑道,往後就拜托你了。


    雲朵拿著那塊輕薄如冰的白玉令牌,一臉愕然地看著秦越那高大的背影道,你當真相信我?我能行?


    秦越這才轉身,凝神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行。這天下間,便再沒人能執掌這神仙令了。


    秦香也微微笑著,連連點頭又唏噓道,“我老了,顧不過來了。”


    雲朵低垂著眼眸,掩飾著眼中的淚光,低聲道,可你的傷還未好。


    “不礙事了。北山要緊,你替我保護好他。”


    “你什麽不去?”


    秦越歎息道,我走不了。況且我若再回去,毗伽隻會更加暴怒,而且北山也再也容不下我。


    秦香也跟著補充道,“這件事情我和秦越想了很久,也選了很多人。最終我們覺得隻有你,北方江湖和那殺秦盟才容得下你。”


    “什麽時候走?”


    “此刻,立即!王府後門,給你留了一輛馬車,從正陽門走!”秦越斬釘切鐵道。


    雲朵當場灑淚道,你當真是好狠心。


    說罷,猛地一跺腳,哭泣著竄了出去。


    秦香見她走了,這才唏噓道,你啊你,這情根難斷啊!


    秦越哼哼道,奪人未必要奪身。


    “奪心?你們這些男人啊,一肚子的壞水。遇到你們這樣的男人,活該我們女人受苦。”秦香愕然地搖頭苦笑。


    秦越擺了擺手,接著說道,“此番朝議之後,我們也該早做準備了。司空達那裏,你還得多張羅。”


    “你是擔心?”


    “我們不得不做好萬全的準備。”


    秦香咬著銀牙,抿著嘴唇,頓時默然地點了點頭。


    “姐,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剩餘的事情,都交給我吧。我也該接過你的擔子了。”


    秦香聽了他這話,潸然笑道,你早該想明白了。


    “這些年你受苦了。”


    秦香一把抱住他的腰杆,一頭埋在他的懷裏,頓時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些潛伏在周邊的暗哨,迅速轉過身去,不忍直視,暗自心寒。可憐堂堂的雲秀郡主,為了保全秦王府,不惜忍辱負重,自汙這麽多年。果真是最是無情帝王家。


    秦越一邊撫摸著那滿頭的白發安慰著秦香,一邊心裏暗自發狠,是時候,啟動天道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葬刀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虎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虎丘並收藏葬刀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