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相韓彧之葬禮,堪比國禮。


    大驪國中大哀三日,禁絕一切舞樂,國相離世之驚聞,霎時間傳遍國中,令國人無不悲痛,哀悼追思。


    整個中庭城中縞素一片,無數名流重臣默言哀悼,無數平民百姓失聲痛哭,自發走上街頭,披麻戴孝,祭奠這位方正賢良,愛民如子的好國相。


    如此一幕,看在邀月閣雅間之內的魏鞅與溫謙兩人眼中,卻也不禁令他們微微搖首,頓為感歎。


    “老國相大人為相數十載,忠君愛國,有口皆碑……就此憾然離世,實為大驪國民之痛也!”


    恰在老國相臨終之前,陪伴與老國相左右的魏鞅,看著窗外一道道白衣縞素的哭號身影,心中隻感覺如負小山一般,沉重而又壓抑……


    “是啊……如此國相,受國民愛戴如此,即便是放眼九州,卻也難尋啊……”


    溫謙周遊列國,卻還當真是第一次看見,在國相去世之後,竟會有民眾自發上街追悼!


    如此場麵……卻還真真是平生罕見啊!


    “隻可惜啊……老國相重病纏身,驟然離世,甚至都還未來得及推薦鞅兄你直入朝中……”


    言及此處,溫謙大感可惜般搖了搖頭,麵露遺憾而道。


    “否則,以鞅兄之才……不說擢升國相大位,就算直入內閣卻也是綽綽有餘啊!”


    “害~,謙兄……實不相瞞,國相大人已然親自入宮,覲見聖皇!甚至不惜拿出天啟聖令,力薦鞅替任國相兼內閣首輔之位!”


    魏鞅聞聽此言,當即便如實失笑而道。


    “啊?果真如此?!那怎麽……”


    溫謙聞言驟然一驚,卻是當即便忍不住坐直身子,目露疑惑般望向鞅兄。


    但不過轉瞬之間,他卻又恍然大悟般明悟過來!


    “噢……莫非聖皇陛下並未采納老國相大人之言?否則……”


    溫謙說著說著卻戛然而止,但魏鞅自然懂他未言之意,當下便笑著頷首而道。


    “嗬嗬……謙兄果然慧眼如炬!”


    “這……”


    溫謙頓然一怔,呆呆望著麵色如常般的魏鞅,卻是呆怔許久之後,這才豁然失笑而道。


    “放眼九州……恐怕也就惟有鞅兄!能麵對如此大國相位卻毫無得失之心吧!”


    魏鞅聞言隻是苦笑,卻是親自為謙兄斟滿一碗茶水之後,這才無奈而道。


    “謙兄過獎了啊!鞅並非聖賢,怎會無得失之心?之所以臨大國之相而不驚,別無他故……惟自知耳!”


    溫謙望著鞅兄自顧搖首的模樣,不禁心中大奇,當即問詢而道。


    “哦?惟自知耳……莫非是鞅兄對自身才華並無自信麽?”


    “非是如此……”


    魏鞅隻是搖頭,待緩緩飲下一杯苦茶之後,這才皺著眉頭歎然而道。


    “謙兄,你我雖相識不久,但卻以棋相識,因誌結友……鞅自以為與謙兄已成摯友之交!今日言及至此……那便向你如實而道吧!”


    魏鞅說著說著,卻是緩緩起身而立,原地踱步而道。


    “鞅之畢生所學……無論王天下之法,或是萬世不易之法!其實歸根究底,總結不過二字而已,便可盡數囊括!”


    “哦?卻是哪二字啊?”


    溫謙驟聞此言,不禁大奇般連忙問道!


    鞅兄如此大才,僅用二字便可囊括而盡!


    如此之言,卻還真真是令人大感好奇啊!


    “此二字!惟變法也!”


    “變法?!”


    溫謙頓而驚呼,卻是忍不住當即放下手中茶盞!


    “不錯!正是變法二字而已!”


    魏鞅鄭重頷首,一臉認真而道。


    “謙兄,你學識淵博,想必早已通讀《易經》……然《易經》之道,何以為大道之源,何以成百學之始也?”


    溫謙驟聞如此一問,不禁怔在當場,小聲喃喃而道。


    “《易經》之所以被尊為群經之首……自是因其含蓋萬有,綱紀群倫!廣大精微,卻又包羅萬象!”


    “唔……是也,卻又非也!”


    魏鞅緩緩踱步,先是頷首,而後卻又搖首。


    “以鞅之見,《易經》之所以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實為其‘易’之一字而已!”


    “哦?‘易’之一字?”


    溫謙卻還當真是首次聽聞如此言論,當即怔在當場,細細思索不止。


    “正是如此!《易經》之所以流傳至今,萬世不易!正因其易之一字,直指大道本源!”


    魏鞅麵色肅穆,緩緩踱步而道。


    “須知宇宙萬象,天地萬物,皆處於永不停息之變中!此乃陰陽變化之道也!”


    此言一出,頓令溫謙緩緩頷首,顯然大為認同。


    “易之一字,一為‘變易’,二為‘簡易’,三為‘不易’!”


    變易!簡易!不易!


    如此三言,終於令溫謙大驚失色,一臉難以置信般望向鞅兄!


    “所謂‘變易’,實乃變化之道也!萬事萬物,萬羅萬象,皆在永不停息之變中!”


    魏鞅當先伸出一指,將自己所理解的《易經》義理,細細闡述而道。


    “所謂‘簡易’,實乃大道至簡也!一陰一陽,一動一靜,便已囊括天下萬物之理!”


    魏鞅再度伸出兩指,說完‘簡易’之後,卻又緊接伸出第三指道。


    “所謂‘不易’,實乃大道本源也!雖世間萬物變化萬千,然天地運行,四季輪換,月盈則虧,日午則偏,物極必反,大道必簡!此為本源規律也,自當萬世不易!”


    話音剛落,溫謙卻是終於忍不住直立而起,目露震驚之色!


    須知如此簡單‘三易’之語,竟將群經之首,大道之源之《易經》,徹底剖析殆盡,一語直指本源!


    這等驚世之論,卻又如何不驚,卻又如何不歎?!


    “是以,現今九州列國,所行之法,皆為古法古禮也!然世事境遷,時移世易……當今之世,如何比之上古之世?!”


    魏鞅言及此處,卻是忍不住情緒激昂,伸手淩空而道!


    “當今之世,麵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實乃千年未有之大爭之世!!”


    “彩!鞅兄此言!令謙心生澎湃也!”


    溫謙聞聽此言,卻是終於忍不住站立而起,當場喝彩而道!


    一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千年未有之大爭之世!’,卻當真是道盡時事變遷,闡盡列國紛爭!


    “時值如此大爭之世,試問卻又如何不變?若不變法以圖強國,則無異於背離《易經》之道!終被芸芸大勢所拋矣!”


    魏鞅說著說著,情緒越顯激動起來,顯然變法強國之誌,早已在他胸中醞釀已久!


    “然大驪王朝……國力昌隆,位列三國之首,尊為中原霸主!試問本就興盛,卻又何來變法所求?”


    言及此處,魏鞅慷慨激昂之聲,卻是頓顯減弱,原本肆意風發之淩空臂手,也隨之無力而垂。


    “既無變法所求……即便昌隆興盛,位列三國之極!卻終無鞅用武之處啊……”


    魏鞅連連搖首,大感鬱鬱般跌坐榻中,一口將杯中苦茶盡數而飲,瞬時麵色皺緊,微微搖首不止,似是將那股鬱氣也一同飲下一般……


    “鞅兄……直至今日!卻才終於知曉,你之前所言何意啊!”


    溫謙直至此時,才終於恍然大悟般心中明悟!


    怪不得鞅兄麵對大國相位竟絲毫不為所動,原來他早就在心中知曉,他所學之變法強國之才,根本就不適用於本就富強昌盛的大驪王朝啊!


    即便是那天啟聖皇肯重用於他,卻也根本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在國中大肆革新,力圖變法!


    即便此時之大驪還遠未有並吞天下之力,然而比起那些窮國弱國反而更為容易不破不立!


    想讓本就興旺的大國強國,主動去革新自己,去變法圖強,去割骨剔肉,無異於癡心妄想,根本乃無稽之談啊!


    是以,魏鞅之才,即便千年罕有,萬年不出!


    卻終究不可能在這大驪國中,獲得寸毫施展之機啊!!


    念及此處,溫謙卻忽而心中一動,緩緩坐入榻中,狀似無意般隨口說道。


    “既然大驪無鞅兄用武之處,那鞅兄……何不幹脆離開大驪,另擇明主呢?”


    魏鞅正在一口一口灌下苦茶,驟聞此等之言,先是猛然一怔,而後才又苦笑而道。


    “謙兄說笑了,鞅何嚐不想尋得明主啊?隻是九州列國雖大,卻不知該去往何處為好啊……”


    言及此處,魏鞅本還想繼續飲茶,但茶盞剛到嘴邊,卻是倏而驟聽,心有意動般抬頭望向謙兄,當即出聲詢道。


    “對了謙兄……你遊曆九州列國,所見所聞想必遠勝於我!卻不知依你之見,鞅究竟該去往何處為好呢?”


    言及自身前途大事,卻連魏鞅都忍不住放下手中茶盞,目露期待般望向謙兄。


    “哈哈哈哈!那鞅兄可算是問對人了!謙自加冠而起,周遊列國十數載,所見所聞自是繁多,若果真要在這九州之中推及明君,則謙推及之人……”


    溫謙說至此處,卻是陡然暫緩,輕啜一口茶水之後,這才在魏鞅急切般的目光之下嗬嗬笑道!


    “非秦王趙政莫屬也!”


    “什麽?秦王趙政?!”


    魏鞅終於大驚!


    隻因這已然是數日之內,第二位知交摯友向自己推及這位邊陲君主了!


    莫非冥冥之中……天意正是如此麽?


    一時之間,魏鞅頓而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秦王此人,單以大開私庫,賑災濟民之舉來看,必為大公無私之愛民明主也!”


    溫謙見此情形,連忙趁熱打鐵而道。


    “再以巡視邊防,提振商貿之舉來看,必為任人唯賢之勤政明君也!”


    如此中肯之言,頓令魏鞅就此抬頭,緩緩頷首而應。


    “其三,再以攤丁入畝,改製稅法之舉來看!必為雄才大略之一代聖君也!”


    話音剛落,不等魏鞅回應,溫謙便又緊接總結而道!


    “如此愛民、勤政,任賢舉能,殺伐果決之明君聖主,不正是鞅兄夢寐已求之主麽?!”


    一語既出,魏鞅登時無言!


    他久久怔在當場,腦海中回想著謙兄所言,還有那日老國相大人之言……


    “以老夫之見……非秦國……秦王……趙……趙政莫屬!”


    瞬時之間,腦海中老國相之言剛落,卻隻見魏鞅頓時便豁然起身,神情激動而道!


    “是了!謙兄所言極是!!若秦王趙政還不足以稱之為聖君明主……則鞅苦其一生,隻怕也再無所得!”


    “哈哈哈哈!恭喜鞅兄!終於找尋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聖君明主!!”


    溫謙頓時大喜,哈哈大笑著騰然起身,一把握住魏鞅之手懇切祝福而道。


    “謙兄……卻還要多謝你一語解惑之恩啊!”


    魏鞅此時此刻,在終於下定決心之後,卻也是激動莫名般緊緊握住謙兄之手,誠懇謝道。


    “誒~,莫要謝我!其實不瞞鞅兄,謙之所以力薦秦王,除去打心底認定他為世之明君之外,卻還因謙與秦王之間……有一層難以言說的親密之情。”


    溫謙隻是搖首,示意自己力薦秦王之外,卻是還有著自己的一份私情在內。


    “哦?謙兄竟與秦王有何牽扯麽?莫非……謙兄竟是乾人?”


    魏鞅倒並未在意謙兄之言有私情在內,畢竟不論旁人如何去說,這卻是他自己最終做出的決定。


    故而,他在聞聽此言之後,第一反應卻是謙兄莫非是土生土長的乾人?


    否則,如何能與秦王殿下有何牽扯?


    “哈哈!鞅兄所猜不錯!謙確乃乾人,自不願看鞅兄這等大才,最終卻留於敵國境內!”


    事已至此,溫謙倒也不再隱瞞,當即便哈哈笑著幹脆承認而道。


    “想不到大乾那等貧瘠荒土……竟也能養育出謙兄這等謙謙君子!”


    魏鞅頓然大奇,卻是萬萬未曾想到,如此具有名仕之風的謙兄,竟不是出身於大行王朝,而是被中原大國視為邊僻之大乾王朝!


    “哈哈哈!鞅兄此言差矣,既未親身去往大乾……何以憑隻言片語,便妄下論斷呢?”


    溫謙隻是大笑,當即搖首而道。


    “額……謙兄所言極是!僅憑道聽途說,自是不可!”


    魏鞅頗覺尷尬般默默鼻子,心知自己卻又難免落了俗套,隻知以世俗偏見去看待大乾。


    殊不知大乾那等邊荒之地,不僅孕養出了謙兄這等溫文爾雅之世之君子!


    更是孕育出了秦王殿下,那等雄才大略,乾坤獨斷之明君聖主!!


    “鞅兄!我與秦王有故,或可寫親筆書信一封贈你……足以令你進入秦國之後,可直見秦王,與他當麵大談治世之法!”


    溫謙忽有意動,當下便主動而道。


    卻是欲要親書薦信,好為鞅兄省去許多麻煩。


    “謙兄!我魏鞅若真入秦國,必將以自身才學打動秦王!如此人情推薦之物……卻也大可不必!”


    然而魏鞅聞言隻是失笑,當即擺手而拒。


    如此之語,頓令溫謙一滯,而後回過神來,這才啞然失笑而道。


    “鞅兄啊鞅兄……你之所思所想果非常人!常常有驚人之語啊!”


    “哈哈!謙兄過譽了!”


    魏鞅哈哈一笑,不甚在意般輕輕搖首。


    “既如此……謙卻是也該就此動身,繼續遊曆天下了。”


    言及此處,溫謙的麵容之上不禁浮現出淺淺笑意。


    這次之所以會在這中庭城中停留成月之久,自是因魏鞅其人而已。


    如今既已然功成,卻是自無停留之意義,也該就此動身了。


    “啊?謙兄……這便要走了麽?!”


    魏鞅聞言頓時大驚,卻萬萬未曾想到謙兄竟說走就走,如此灑脫隨性,毫不拖泥帶水!


    “是啊,天下之大……謙未曾到過的地方還有很多,如何能將大好時光,浪費在這俗人俗事之上呢?”


    溫謙當即起身,指著窗外熙熙攘攘之人群,笑而說道。


    “謙兄之心境……鞅遠不如也!”


    魏鞅見狀,連忙也隨之起身,不由衷心而歎。


    “哈哈!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鞅兄!你我二人……就此別過吧!”


    溫謙哈哈大笑著一擺袖袍,當即拱手而道。


    “謙兄……卻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夠再次相見,把酒言歡呢?”


    魏鞅驟聞此言,不禁感慨而道。


    “鞅兄,隻要你留在秦國,你我……自會再見!”


    溫謙言及此處,卻是神秘一笑,當即便再次作揖,轉身瀟灑而走!


    “謙兄!”


    魏鞅見此情形,終於忍不住出聲喊道!


    “臨走之前……可否告知身世!”


    此時此刻,魏鞅隻感覺謙兄就如同畫中之人一般,隱約蒙上了一層神秘薄膜。


    他究竟是何人?


    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他究竟與秦王又有何瓜葛?


    一切一切,都因謙兄之特立獨行,在這一刻顯得那般撲朔迷離,令人神往。


    “哈哈!鞅兄!你我相知相交,何須囿於身世?”


    溫謙聞言忽而回首,輕笑而道。


    言罷,卻是再不停留,留下一語之後,就此飄然離去……


    “待他日再見之時……鞅兄自會知曉!”


    雅間之內,魏鞅怔怔望著那道白色身影就此消失,卻是久久無言,忽而驟然一笑……


    “謙兄……會有再見之日的!”


    魏鞅佇立原地,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心中默念而道。


    “若他日再見之時……必與謙兄坐而論道,把酒言歡!”


    ……


    “神武十二年,冬,魏鞅入秦。”


    ——《秦川誌》·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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