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發,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無睡意,瞪著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無數件事情必須思考,腦子裏卻像被什麽東西強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經收拾好的背包打開,將所有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重新整理。翻到從網上打印的河津地圖,仿佛觸動了什麽似的,坐到桌前開啟電腦,埋頭搜索查閱有關旅遊信息及太史公故裏文獻。


    雖然之前已經找了不少,但網絡資源豐富,細心搜尋,還是不斷有新的發現。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邊挑選拷貝,一邊整理保存。


    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就用心做手頭最迫切最具體的事。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經驗之一。


    因為太過專心,敲門聲響了好幾下,才回過神來。


    打開門,高誠實端著飯盒,一臉討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個宵夜。”嘴裏說著,人已經側身擠了進來。


    伸手不打笑臉人。當麵甩臉色,冷嘲熱諷叫人知難而退這些高級技巧,方思慎幹不出來。還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憑高誠實輕車熟路反客為主,在那邊叮叮當當忙活。


    “小方,你這是……要出門?”看見床上的背包和攤在被子上的東西,高誠實猶疑發問。


    “嗯。”


    “小方,你,你別這樣,”高誠實以為方思慎鬱悶之下一時衝動,要出門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擔憂,走到電腦桌旁,“這馬上就過年了,我過兩天也動身回老家,哪兒不是千方百計回去團圓的人,你說你,反倒往外跑什麽,唉!……”


    “高師兄,你誤會了。”


    高誠實聽得他又回複最初的稱呼,豐富的表情霎時呆滯,看去十分可笑。


    “是國一高的寒假采風,去一個星期。”


    自從那次高誠實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據實以告。現在想來,父親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誠實突然反應過來:“你放心,我一定轉達給方教授。”


    方思慎本沒有這個意思,被他這麽一點醒,卻好像本來就是這個意思。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下來,寂然不動。


    “小方,對不起。”高誠實望著他沉默的側影,退開兩步,在床沿坐下,“我這做師兄的,的確居心不良。自從知道方教授跟你的關係,後來又有機會碰麵,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張教授手裏唯一的博士後名額,還有好幾個博三的在爭‘破格’,都吵到黃院長麵前去了。出了咱們學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學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選。何況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別的地兒,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費了。我也是迫於無奈,病急亂投醫,才想起試試這條路……”


    隨著畢業時間臨近,有關高年級博士師兄師姐們之間鬥爭白熱化的八卦傳言越來越多,明給的私貢的蹲門檻的爬床頭的暗中下絆的公開罵架的……精彩紛呈,方思慎想不知道也難。而自薦與引薦,向來是學術圈的傳統,區別隻在於重人情還是重才華而已。高誠實這般做法,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沒想到方教授毫無門戶之見,不但讓我參與‘金帛工程’相關項目,還毫無保留地指導我……”


    “高師兄,”方思慎打斷他的抒情,“這是你的個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該騙你。我一直想著,等下學期事情定下來,就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你講。”對高誠實而言,離開待了近十年的京師大學去高等人文學院,某種意義上等於背叛,隻適合低調進行。


    “高師兄,”方思慎轉過臉,慢慢道,“以你的才華,得到賞識是遲早的事。你的畢業去向,在我看來,純屬個人決定,即使找到的那個人是我父親,也談不上騙不騙的問題。除非……這中間牽涉到我的私事。師兄,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爸爸真的隻跟你談學問?”


    “當然不是。你父親很關心你,經常跟我問起你……”


    “是不是事無巨細,無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關照我?是不是不許你透露半點口風?”平靜的追問中隱約有一絲淩厲。


    “……是,畢竟……”


    “那麽以後,拜托高師兄,不必再如此費心,我受不起。”


    高誠實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幹涉他的隱私,然後,又搞錯了立場。


    泡麵煮好,高誠實走到窗台邊掐了兩根小蔥。忽道:“你一走一星期,這兩盆玩意兒還不得幹死。”


    他突然轉換話題,方思慎一愣,順口接道:“就七八天,應該沒關係吧?”


    “我小時候在鄉下待過我知道,種在地裏行,十天半月不澆水都沒事。這屋裏溫度高,又幹燥,這麽屁大點兒花盆養著,你回來就等著替它們收屍吧。”


    “那……”


    “我走前替你澆一次水,等你回來正好接上,鑰匙到時放你信箱裏。”


    關係好的同學之間,這樣互相照應,本是慣例。


    方思慎看著那兩盆綠油油水靈靈的小蔥大蒜,有些猶豫。


    “樓上老郝過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誠實拖過一條方凳當飯桌,遞雙筷子給方思慎,仿佛兩人之間從無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雖然為自己打算,但確實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我甚至還想過,嘿,是我不自量力,還想設法緩和一下你們父子之間的關係。”


    看方思慎低頭不說話,接著道:“恕我直言,在我這個外人看來,你父親對你,簡直小心翼翼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任你為所欲為。今天下午,你丟下他掉頭就走,我從來沒見過第二個人對方教授那麽沒禮貌。認識你這麽久,也從沒見你方思慎對第二個人那般任性。小方,師兄說句良心話,你會這麽著,不過因為你心裏認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頭哽塞。半晌,悶聲道:“師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們的家事。然而父子何來隔夜仇?你爸爸偶爾提起當年,總是痛苦萬分。這世上隻有他,是你唯一的最親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個三年,用來和自己最親的人冷戰?”


    結果,高誠實臨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備用鑰匙,還說得他點頭答應過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終於想通:父親這一次,找到了一個多麽合格的說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著行李趕到火車站。為了讓學生們體驗生活,此行特地選了朝發夕至的慢車。國一高的帶隊老師將帶領學生到站前廣場與他匯合。


    當妹妹胡以心扛著旗子從校車上下來,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見後邊穿著校服依次下車的學生們,改口,“胡、胡老師,怎麽是你?”


    胡以心最近燙了個大波浪,盤在頭頂上,又化了點妝,很是精幹老成的樣子:“方老師,麻煩你久等了。”


    把學生轟到檢票口,兩個老師在最後押隊,胡以心悄聲道:“我怕你搞不定這幫小兔崽子,跟學校要求和原定帶隊老師交換了。”河津沒什麽名氣,比起其他炙手可熱的風景勝地差得遠,那帶隊老師感激不盡。


    方思慎對妹妹及時雨般的義舉大為感動,問:“這樣沒關係麽?”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務主任以為我要趁機跟你談戀愛,追在屁股後頭嚷嚷不許因私誤公呢!”


    “噗!”方思慎被妹妹逗樂了。


    洪鑫走在最後,聽見說笑聲,不由得回頭。半年京城求學生涯成效顯著,土霸王洪大少也開始懂得公共場合要注意風度,被老師要求殿後,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選修國學的二十三名學生中有十二人報名參加寒假采風活動。文科班陰盛陽衰,男生本來就少,梁若穀去了人文學院辦的興趣班,史同跟著父母回南方老家過年,十二人裏就剩四個男生,那三個都是文弱書生,唯獨他像座小鐵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後衛。


    看見方書呆跟那個姓胡的女老師貼在一塊兒,笑得歡樂又曖昧,洪鑫隻覺無比礙眼。那女老師幾綹卷毛掛在耳朵邊上,嘴唇抹得血紅,還真像電視裏的狐狸精,怪不得姓胡。沒想到方書呆的品味這麽差,居然喜歡這種俗氣的女人。


    就是這個為人虛偽品味低俗的方書呆,竟然有臉說自己“心術不正”!洪鑫長這麽大,沒被人如此文雅地罵過,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說裏學會了“居心叵測”、“不擇手段”等成語,他不服氣得很。這種不服氣,倒不在於是非對錯,他也知道自己幹的不是什麽拿得出台麵的光彩勾當,而在於他認為方思慎沒資格指責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應該指責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體力行,判斷人情世務的標準,主要有兩條:一是勢力強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謂正義感的話,也許隻有來自軍武家庭對強者的崇拜和個人英雄主義情結。他那尚處於懵懂狀態的人生觀已經意識到,這些不僅僅是作為個體為人處世應有的原則,也是周圍世界運轉的原則。這就是為什麽,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言行,而執意將對方劃入虛偽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憑什麽指責我?你亦如此,你憑什麽指責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觀念裏,縱使人人如此,但不該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這是此階段師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書呆不把威脅當回事,還跟同行的女老師眉來眼去,洪大少覺得那是在向自己挑釁。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說明,害自己跟監護人和父母扯了一車皮的謊,最後花這冤枉錢到家門口去旅遊,還要時時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裏認定方思慎有意為之,怨憤不覺又深一層。


    在鼻子裏哼一聲,扭過頭去。心想:看樣子,得找機會再敲打敲打,讓方書呆認識清楚,本少爺可不是開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開學最熱鬧的時候,叫他滾蛋!


    說是慢車,學校也不敢委屈這幫少爺小姐,定的全是臥鋪。正當春節前夕,車票金貴,普通坐票就是買到了也可能擠不上去。十幾張臥鋪,國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發,深夜抵達,途經燕山、靈丘、太原、平遙、臨汾、稷山等地,終點站河津。沿途盡是千年古跡,曆史名城。文科生肚裏多少有點墨水,同行的一位國文老師,一位國學博士,眾人興致高昂,對著列車時刻表指點江山,激揚唾沫。洪大少自認晉州乃自己地盤,對家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誰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腸刮肚,想出小時候聽過的神話傳說,也是一鱗半爪,湊不完整,還要旁人補充糾正。


    一輛長長的貨運列車從車窗旁呼嘯而過,紅色車頭,黑色車身,每一節車廂都堆出一個漆黑的尖頂。


    一個學生問:“那是什麽?”


    洪鑫司空見慣,熟得不能再熟:“烏金。這是專門運烏金的火車。”


    “一、二、三、四、五……”一個學生好奇地數起了車廂數。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幾乎所有學生都趴在車窗上一起數。


    洪鑫忽然一笑:“誰要跟我打賭,賭這輛車最多有多少節車廂?”


    “一百,我賭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過一百五。”


    洪鑫搖搖頭,豎起兩根手指:“我賭超過二百。”


    幾個參賭的學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車窗接著數。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二百零二、二百零三、二百零四!哇!真的超過二百節,有二百零四節車廂!”


    方思慎和學生們一起,默默站在車窗前,目送那列長長的火車漸漸遠去,仿佛一條黑色長蛇在河山表裏蜿蜒,那陽光白雪映襯下光芒閃耀的滿車烏金,卻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晉大地燃燒。


    賭輸了的學生貢獻零食出來吃,師生圍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這次旅程,早把洪鑫的威脅忘在了腦後;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學麵前顯示風度,也表現得大方懂禮,暫時相安無事。


    自從遇到第一輛烏金專列,同樣的火車就不時出現。隨著貨運列車的增多,車外的天空也逐漸變得陰霾。平原地帶連綿的廠房和高聳的煙囪,是沿途最常見的風景。那些曆史地名中蘊含的盎然古意,原來僅僅停留在列車時刻表上,多少令這些文科生們有點兒失望。


    然而年輕人的熱情總是很容易激發。當火車鑽入一個望不到頭的隧道,車廂內陡然一暗,隻聽得轟隆之聲震耳欲聾,甚至可以看見車身與岩壁摩擦飛濺的火星,學生們又興奮起來。連續鑽過三個隧道,火車臨時停在一個小站,廣播裏說是等候調度。


    車還沒停穩,便有許多隻手攀上了窗沿,女生們嚇得尖叫起來。幾張臉出現在車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塊錢!”“買一碗涼粉吧,5毛錢,隻要5毛錢!”


    方思慎站起來,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當地女人和小孩挎著提籃向乘客兜售土特產。能擠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墊塊石頭站在鐵軌旁的土坡上,將手中提籃費力地舉過頭頂,一麵還不忘扯開嗓門吆喝。一個個臉頰耳朵凍得通紅,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襖上打滿了補丁。


    伸手就去摸錢。忽聽妹妹大聲厲喝:“不許開窗!聽見沒有?!劉晶,王培,住手!”


    “老師,我想買個布老虎給姥姥。”


    “老師,他們好可憐的樣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撐在車窗上:“想買東西的,上我這兒排隊!”


    等學生們都過來,嚴肅宣布:“第一、不許買吃的。非要買,先打電話跟你媽申請,別問我。第二、提前準備好零錢。第三,都到我這個窗口來買,按順序一個個來,別的窗戶一律不準打開!”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將軍般指揮若定,欽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學生隊伍最後。洪鑫坐在鋪位上吃著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車窗打開,早已迫不及待的賣主一擁而上,也不等學生們問價,直接搶過他們手中的錢,再塞回一些貨物。雖然有老師提醒在先,缺乏經驗的年輕人還是在混亂中受到一些損失。


    “哎,我隻要一個,你怎麽給我三個,這倆退了吧!”


    “哎,我給你的是十塊錢,應該找七塊才對!”


    在學生們的叫嚷聲中,火車緩緩開動。賣主們嘩啦退後,遠遠散立在土坡上,列車加速帶起的旋風刮得塵土漫天飛揚,整個小站都模糊在灰黃的土霧中。


    一個女孩被強行多買了兩個布老虎,一個女孩沒拿到應找的零錢。兩人坐下來沉默一會兒,忽然齊聲歎氣。


    “算了,反正也沒多少錢。”


    “他們好窮啊。我第一次看到還有人穿那麽多補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幾乎見不著穿補丁的了。


    “老師,晉州不是很富裕麽?怎麽這些人這麽窮?”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們看這四周,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和黃土坡。咱們已經到了五行山裏邊,可能是大夏國最窮的地方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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