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不好,也不知道是誰打翻了硯台,倒了一雲的濃墨。


    要下雨啦。


    山間的路本就是孤寂的,就像你我的人生,看不見前麵有什麽,我們都隻是試探著下腳,憑靠直覺走下去。


    “哢嚓”


    一葉閃電劃破長空,夜裏的山路也被嚇醒了,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路上。


    “哎呦那家人太慘了,被拖下山去啦。”


    “腸腸肚肚都流了一地,半夜引了野狗叫喚個不停......”


    “慘啊慘啊”


    打柴的老漢眼角不停的跳,像在回憶可怕的事情,說完連忙扛起柴,下山去了,一刻也不想留,他說那對夫婦有怨氣,有人看見他們在山間房屋招手呢,要平冤。


    周葉青最後問他知不知道兩個人被帶到哪裏去了,老漢鬼鬼祟祟的靠近上來,撇著腦袋,惶恐的雙眼瞪得老大,聲音低沉得像個破舊的風箱。


    “大麥田”


    從山上下來,周葉青沒有再施展靜鬆意,他隻是安靜的一步一步慢慢在走。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有時候迫切的想要尋找一個答案,但是當它真正擺在麵前的時候,我們又不能接受了。


    也許我們從來都不是在找答案,我們尋找的,是我們自己希望看到的樣子,至於真假,其實並不是那麽重要。


    周葉青此刻得到他這幾天苦求的答案了,可惜啊,不是他要的那個,這個答案刺得人生疼,周葉青甚至不敢麵對,他想著慢一點,再慢一點,也許就會不同了呢。


    少年走在夜裏的路上,像個被牽引的木偶,被冥冥之中的手,在帶著他開演一出大戲。


    下雨啦,天黑,見不到雨點落地,隻聽到樹葉被打得嘩嘩作響,腳下的泥喝飽了水,開始變得黏人起來,周葉青越走越累,腳下越來越沉,到了最後,連帶腳的力氣也沒了,就這樣拖著向前。


    雨打樹葉,聲音漸漸急了,好像這個世界隻有這點東西了似的,也不用操心其他。周葉青走在雨中,躲在雨打葉片的聲音裏,偷得了不該有的舒緩。滑稽,可笑。


    雨停了,天亮了。雨又沒有停,天也沒有亮。


    少年來到了岔路。


    齊人高的雜草,長得綠綠蔥蔥,生機勃勃,這裏就是大麥田,或許以前它是。


    他已經感覺到了,等了他很久的人。


    周葉青疲倦了,動作僵硬的分開雜草,走了進去,不多時,岔路上,有人在哭了,很傷心,很絕望。


    麥田裏,圍了一圈石灰地,上麵整整齊齊的跪著六個人。


    兩男兩女,還有兩個娃娃。


    正是和周葉青有過交集的兩家人。


    周葉青走過近前,看著六個人,心中悲痛,哭而無聲,無助的跪倒他們麵前。


    “阿叔阿嬸......”


    六人都被反捆著手腳,紅黑色的繩子,浸過黑狗血,頭被砍了下來,擺在各自麵前,唯獨兩個娃娃的不見蹤影,每個人的傷口還敷滿石灰,防止腐爛。


    見了故人慘狀,周葉青悲痛欲絕,跪在他們麵前,日夜不起。周葉青一直認為,如果沒有遇到自己,那麽他們都是快樂安穩的一家,也不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啊。


    他還一直以為男子一家都已經回去了,那日他親眼看著他們出的城,卻沒想到,再見已是陰陽兩隔,孤魂野鬼。


    一連跪了七日,周葉青才走到不遠處開始挖坑,沒有工具,就用手,直到十指見骨,晝夜幾個交替之後,才挖好了六個葬坑。


    “叔叔嬸嬸,你們入土為安吧,這筆債,我一定給你們討回來!”


    周葉青上前,手觸剛一觸碰到屍體,又是悲從中來,一個正值壯年的漢子,現在輕飄飄的,被自己輕鬆的就抱了起來,沒有一點重量,像個空殼。


    想起打柴的老漢說的話,周葉青試探著拂開漢子身前,眼中所見,刹那間,直叫他睚眥欲裂!


    就在漢子胸口,黑紅的線順著鎖骨中接的地方,縫合下來,一直到小腹才停止,像個布娃娃。伸出的手不住地打顫,周葉青最終還是解開了線。


    線被崩開了,周葉青也看到了裏麵。漢子身體裏麵空空如也,沒有骨頭,沒有內髒,被塞滿了幹草,還有一層厚厚的石灰。


    周葉青慌忙地翻看其他幾人,果然,都是一樣的,全成了殼啦,沒有血肉骨頭,兩個娃娃的頭也找到了,在阿嬸的肚子裏......


    也不知道是怎麽將幾人都拆開,又埋葬的,周葉青隻是機械的在做這些事情。


    這幾人雖然與他不是什麽骨肉至親,但都是他初來外麵對他露出善意的人啊,尤其是在經曆了鬆宗一事,自己拚了性命相助最後卻落個被趕下山的下場,這讓周葉青格外珍惜這些不求回報的感情。


    麻木的抱起阿嬸向著葬坑走去,嗒的一聲,什麽東西落了下來,打在腳背上,掉在周葉青的腳邊。


    是一個泛黃的舊布袋子,半個巴掌大小。


    周葉青見了這個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記得這個,那日阿嬸給他的,叫他快些走吧,但是被周葉青留在了門前,話猶在耳,好似昨天才發生過一樣。


    望著六個新土包,周葉青淚流滿麵,自怨自艾。


    “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麽到頭來還是什麽都沒有保住,他們都是因你而死。”


    “周葉青,你還不完啦!你還不完了。”


    一個無形的鐐銬就這樣鎖了少年的手腳和意氣,注定要相伴一生。


    萬金城門,來往的旅人絡繹不絕,都在排隊入城。


    “下一個!快點。”


    “磨磨唧唧的”


    守城門的領頭遠遠望了一眼長長的人流,有些煩躁,一天都歇不下口氣了。


    這時遠處來了一個少年,也不排隊,直直就向著城門而來,守門的眯眼細看,這才發現原來是百花樓的小管事。


    “管事,您回來啦。”


    領頭擠個笑臉出來,搭了個話,百花樓的管事是要比他厲害的,他得罪不起。


    但是少年像是沒有看見他一樣,直直的就進了城去,那眼睛裏像是兩汪鑄劍爐火,攝人而又狂暴。


    領頭的笑色僵在臉上,沒頭沒腦的望著少年的背影,不解模樣。


    “怎麽啦這是,話也不講了。”他還記得少年出城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可高興得緊啊。


    百花樓上,女人倚靠著樓台,手中捏著一支透金杆煙,平和的看著樓外城中。


    但沒過多久,她麵上微微笑了,秀氣的煙嘴離了紅唇,看向街頭一處。


    “小郎君,你回來啦,去了這麽久,讓妾身好生牽掛啊。”


    周葉青剛到,就聽到一道嬌柔的聲音傳來,瞬間橫眉一豎,冷冷望上樓台,也不說話。


    “哎呦這是怎麽啦,好像要把妾身生吞活剝了似的。”女人一口青煙入嘴,委屈調侃,很是動人。


    周葉青見女人這般樣子,更是怒火中燒,腳下罡氣一聚,抬腳就是一擊!幽綠的罡氣像是半個月牙,脫腳而出,在樓台上炸響,頓時煙塵四起,斷木橫生。


    “給我滾下來!”


    此刻雖是白日,但是百花樓中也有著客人,其中也有之前見過周葉青的。


    “管事怎麽啦這麽大火。”


    “不知道,八成啊,又是誰做了見不得人事啦。”


    苟散聽見響聲也是露了頭,但當見到是周葉青時,也是滿頭霧水,不知何解。


    “青葉管事,你這是幹什麽!”


    周葉青也不管周圍的這些人,他隻是盯著樓台上的煙塵處,拳罡強盛,大有一言不合就打得天翻地覆的態勢。


    樓上煙塵像是中間吹了一陣風,驟然間就散了,露出了其中一塵不染的女人,此刻她麵色也平了,精致的杆煙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轉動,看不出喜樂。


    “你這樣莫名其妙的就出手,未必也太不把妾身放在眼裏了吧。”


    都這個時候了,麵前的這些人還在搞冠冕堂皇的那一套,周葉青一想起麥田裏的場景,就恨不得拆了這百花樓,他殺心大盛。


    “還說什麽為了救濟貧苦!謊話連篇,虛偽至極。”


    “都是些殺人屠夫!我錯信了你們。”


    “今天我就要為阿叔阿嬸拿個公道!”


    周葉青厲言喝聲,靜鬆罡暴然而起,原本淡綠的色彩已是深之近黑。


    女人在樓台上,被周葉青的話說得驚疑,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但是此刻少年暴怒,根本聽不進話了。


    “不許對夫人無禮!”


    苟散一個閃身,躍向空中,將女人擋在身後,炎火之氣瞬間爬上身來,掌中作勢和鳴,想要以氣勁震開周葉青。


    拳上光色大盛,周葉青不退反進!對於他來說,百花樓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早晚都是要打的,一起上來才好呢。


    苟散雙掌在身前大力合拍,兩手各是一簇炎火,之前他就是靠著這一招才震開了周葉青的。


    迅猛的熾熱勁力猛地自苟散掌中而出,比上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周葉青眼中凶光大盛,絲毫不避炎火,腳下罡影頓起,便來到了苟散身前,一把將他合掌的雙手捏住,抬身就是一記鞭腿。


    苟散腰間受了一擊,狠狠的倒飛出去,撞入了百花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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