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


    “……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穀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


    “……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常閑倚著石碑,追思著五柳先生的一生,有貧困,有達觀,有愁苦,有悠閑。


    麵對過去的一切,他“餘今斯化,可以無恨”。


    麵對將要到來的死亡,他囑托“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當死亡之神抓住他的手的時候,他向活著的自己投去了最後一瞥:“人生實難,死之如何”!


    陶淵明是糾結的,是割裂的。


    一半的陶淵明在官場苦苦煎熬,想著優遊於林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一半的陶淵明在田園苦中作樂,卻又壯懷思飛,希望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一半的陶淵明掙紮於汙濁的泥濘。


    一半的陶淵明放飛於迷霧的桃花源。


    人生實難,死之如何?


    縱然是陶子,人生也實難。


    難,所以飲酒。


    陶詩中處處是酒,還有二十首飲酒詩。


    酒是陶淵明最可信賴的夥伴,是照見自然萬物的鏡子,是填充時間空隙的黏合劑。


    但他不會沉醉,因為他並不借助酒來抵達幻境,也不會讓酒催發情感。


    陶淵明寫飲酒,就是在他最清醒的時刻,最孤獨的時刻。


    正如裏爾克所言:“讓秋風刮過田野。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


    常閑也難,難得欲哭無淚。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幹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


    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嗬成,中間不能停。


    四個大字費了他兩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麽時候才算完。


    老人這裏沒有鍾表,常閑手機已經關了,他像一個古人一般隻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


    這一塊石碑,他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勉強弄完。


    一天半砸字口,一天半撲墨,每天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了無數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


    老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鴻飛冥冥不見蹤跡,過來了也幾乎不言語,就讓他一個人悶在那忙活。


    這三天來常閑殫精竭慮,每天跟跑過一遍馬拉鬆似的,倒頭就睡。


    終於,常閑咬著牙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人去看。


    老人拿手墊著捋了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碑拓了。”


    常閑一聽,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


    嚇得小滿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過來用狗頭蹭蹭常閑的腳。


    這狗東西比很多人都有良心。


    到了次日,老人專門又指給常閑一塊石碑。是徐渭徐文長的自撰墓誌銘。


    “……生九歲,已能習為幹祿文字,曠棄者十餘年。及悔學,又誌迂闊,務博綜,取經史諸家,雖瑣至稗小,妄意窮極。每一思廢寢食,覽則圖譜滿席間。故今齒垂四十五矣,藉於學宮者二十有六年,食於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人且爭笑之,而己不為動。洋洋居窮巷,僦數椽、儲瓶粟者十年……”


    這塊碑字跡蒼勁古樸,如戟列衙門,骨力挺拔,線條粗細變化趨於平緩,筆畫少波折,用筆時出“蠶頭燕尾”,多有篆籀筆意,直承顏魯公《麻姑仙壇記》之筆意。


    袁宏道是徐渭的迷弟,讀袁宏道的《徐文長傳》,便知徐渭之奇。


    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號稱“明代三才子”。


    其中之一便是徐渭。


    唐伯虎?


    別開玩笑,伯虎兄還排不上號。


    徐渭給我們最深的印象是畫家,後世諸多繪畫名家對他愛得深沉。


    鄭板橋自稱是其“門下走狗”,齊白石感歎“恨不能早生三百年為他研磨理紙”,黃賓虹直讚“他三百年無人能及”。


    他開創中國大寫意畫派先河,對後世畫壇的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乃至近現代國畫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但是,畫畫是徐渭最拿不出手的才藝啊!


    徐渭自我鑒定說:“吾書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第四。”


    他認為自己最不成才的一項技能,卻讓後世幾百年的繪畫大師們望塵莫及。


    其實,徐渭的自我鑒定還漏了最重要的一項,他最強的其實是兵法。


    正是有了他的兵法,幫助胡宗憲定鼎東南,教授李如鬆在朝.鮮橫掃倭寇。


    才通鬼神,卻命運多舛。


    徐渭前後自殺了9次都未遂。


    以五十三歲棄儒冠,絕仕途為界,徐渭前半輩子為稻粱謀,後半輩子為自己而活。


    他晚年鄉居時,生活十分困頓。


    盡管其書畫當時已是千金難求,他還是“賣畫還要看人品”,對於慕名來訪的人,徐渭也不再迎合。


    不願見客時,他便手按柴扉,任外人敲門甚急,還在裏麵大呼:“徐渭不在”。


    七十三歲時,貧病交加的徐渭在自己那幾間破屋中離開了人世。


    他死前,身邊唯有一隻大黃狗與之相伴,身下是雜亂無章的稻草,床上連一床席子都沒有。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正如這首自敘詩一樣,徐渭半生困頓,一世鏗鏘。


    ……


    這塊碑不得了,碑高五尺,整個碑麵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


    常閑都沒勇氣去數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過前兩塊碑的鍛煉,常閑已經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致的心態罷了。


    從某個角度而言,這塊碑的難度不比弘一法師那四個字大。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常閑從來沒這麽沉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


    周圍的一切似乎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常閑隻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他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鍾表的世界裏,他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後來都不記得過了多少天了。


    又是一個傍晚,常閑終於將這麵石碑奇跡般地拓完了,烏金發亮,黑白嚴整,堪稱傑作。


    他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拓本捧給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人。


    老人看了,終於吐出兩個字:“不錯。”


    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裏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常閑卻嚇得趕緊把拓本拿起來,小心翼翼的送回到書桌上。


    常閑蹲回到老人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裏頭送柴禾。


    老人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突然道:“你收拾一下,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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