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是名士。


    真正的名士。


    民國大師輩出,但若說魏晉風度,名士風流,舍袁寒雲其誰?


    關於袁寒雲,有這樣一則“五元一命蘭亭帖”的佳話。


    袁寒雲鍾愛《蘭亭集序》碑,為此他曾搜集了許多《蘭亭集序》碑的拓片。


    吳步蟾有一本《落水蘭亭帖》,因吳是虞族人,故帖後還有鮮於學士的跋,極其難得。


    此帖得自海源閣楊至堂家,其中尚夾有包慎伯、丁儉卿致楊至堂論《落水蘭亭帖》信各一劄。


    洪憲時,吳步蟾因上書勸阻帝製,被一夥熱衷帝製的爪牙所難,幾遭不測。


    於是,吳懷抱祖傳的《落水蘭亭帖》求售於王式通。


    恰好袁寒雲來訪,知曉此事後,袁寒雲慨然應允送吳步蟾到津門。


    到了前門車站,袁寒雲發現自己竟然是囊空如洗,一文不名,隻好向仆從借了五元錢,才買了一張車票送吳步蟾去了津門。


    吳步蟾感動的戲言道:“《落水蘭亭帖》應該改名為《五元一命蘭亭帖》了。”


    袁寒雲回來後對《落水蘭亭帖》愛不釋手,日日臨摹,並按吳步蟾的一句戲言,在帖上題《五元一命蘭亭帖》。


    吳步蟾回家便以村塾自隱,及至段祺瑞執政時,有京兆尹某人又邀請他北上參政。


    吳堅辭不就,說道:“我沒有第二本《落水蘭亭帖》,世上也沒有第二個寒雲公子。五元難得,一命難全,我再也不進京了。”


    據聞此帖後轉輾到了於右任的手中。


    關於寒雲公子的軼事幾多,一言以蔽之,不外乎“放浪形骸”四字而已。


    看烏衣南渡,朱雀橋頭,那些魏晉名士,其實也不外乎就是“放浪形骸”四字而已。


    1931年春節期間,袁寒雲的女兒袁家頤病逝,他鬱鬱不樂,到好友方地山家中,聊起安葬愛女之事。


    袁寒雲道女兒生前尤愛桃花,打算將她葬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


    方地山答:“西沽義地,就是桃花盛開之地。”


    “何不多買些地呢?”


    袁寒雲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多買地有何用?


    方地山不解,袁寒雲卻半天沉默不語。


    一個月之後,袁寒雲猝然撒手人寰,享年四十二歲。


    袁寒雲死後,家人將他葬在西沽,與袁家頤一起。


    就是此地了!


    常閑把三輪歪在一旁,默默的看著曾享譽民國的袁家二公子,就這樣冷冷清清臥在一片荒郊野嶺之中。


    墓地最顯眼的標誌,是一塊石碑,上麵簡單的刻著五個字:袁克文之墓。


    這是袁克文的兒子袁家楫後來找人刻的。


    據說原來另有一塊,上麵刻有方地山題字,不知何時被人盜走。


    在這塊墓碑的旁邊,本來還有另外三塊墓碑,一塊是袁世凱的大姨太沈氏的,一塊是袁克文的生母金氏的。


    還有一塊,是女兒袁家頤的。


    如今,這些碑都已不知去向。隻留下了最後這塊碑以及這塊石碑上孤零零的五個字。


    袁克文之墓。


    當年號稱“南有黃金榮、杜月笙,北有津北幫主袁寒雲”的袁寒雲,就在這裏了。


    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書畫文章無一不精,文采風流,時人喻為“才比子建”的袁寒雲,就在這裏了。


    喜唱昆曲,好玩古錢,好藏古籍,好結文人,自言“誌在做一名士”的袁寒雲,就在這裏了。


    “風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陳思勝一籌”的皇次子袁寒雲,就在這裏了。


    寂寞的莊稼地,稀疏的樹林,隨風搖擺的雜草。


    袁寒雲之墓,就淹沒在無處不生的荒草間。


    似乎在嘲笑著什麽,又似乎在感懷著什麽。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常閑能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呼吸,還能清楚的聽到自己血液的流動。


    常閑有些木然的找到一根樹枝,稍作沉吟,便在墓前荒地上用力書寫起來,心思飛馳,字跡骨立。


    楊村吊袁寒雲。


    寒雲漠漠下孤墳,切切蛩聲如雨聲。


    俊逸無妨時光異,風流何懼陰陽分。


    公子已死茶尤暖,名士尚存酒自溫。


    一夢黃粱八十日,莫上瓊樓最高層。


    樹枝在土地上劃動的聲音時斷時續,時高時低,一邊寫著,常閑耳邊似乎有人在吟唱:“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又恍惚間聽到南師的話語:“一定要有敬畏之心。”


    “在文明的厚重和曆史的滄桑麵前,任何人物都是過眼雲煙,所謂的權勢和文治武功不值一文!”


    在墓前草地上呆坐了一陣,常閑慢慢的回過神來。


    今天的目標都已經完成,運道也不錯,心願已足。


    站起來駐足四望,墓地蕭蕭。


    卻突然看到墓地下首東南方向百步外有一處平房,房屋已經老舊已經多處坍塌,在一馬平川的地勢下,在莊稼和樹木的掩映中顯得很是突兀。


    隱隱仿佛是在守衛著袁寒雲的墓地。


    常閑先行取了三輪,帶著好奇心過去,銅錢虛影罩下,密集的星星點點在靈覺感應中出現,讓他驚喜不已。


    這房子老,破,小。


    房子一排三間,已經有兩間多處坍塌,看上麵的瓦和青磚,這棟房子應該是民國修建。


    門口一個缺口的大缸,裏頭的水汙濁不堪,發黑的慘綠,不知是當年主人盛的水還是這些年接的雨水。


    不知名的藤蔓從遠處纏繞而來,野草東一簇西一簇的在地上生長,把地基的青石頂得歪歪斜斜,間或還能看到已經幹燥的動物的排泄物。


    看上去比上麵的墓地還要荒涼。


    廢棄了最起碼有十年以上了。


    常閑歎息著看著東邊廂房的坍塌處,所有的感應都在那些破碎的瓦片之下。


    無主之物,有德者居之。


    常閑細細的感應著瓦堆,十多分鍾後,從廢墟中撿出一個包袱,包袱已經腐爛,常閑也不細看,從三輪上取過一塊棉布包住,對著房屋中央深深鞠躬,又對著上頭墓地輕輕揮手,說道:“寒雲兄,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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