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這段掌故,看看有些宕機的常閑同學,牟端明指著前院道:“你肯定看到了店裏掛的那幅仿倪雲林的《林泉圖》,你覺得怎麽樣?“


    牟端明一邊說話,一邊出去,用挑竿將畫取下,把它攤在桌子上,遞過一柄放大鏡,招呼常閑去看。


    這是立軸裝裱的水墨紙本,畫卷上雲霧繚繞,山樹渾然一體,一泉飛瀉,頗有意境。


    林泉隱士是國畫裏的一個大眾主題,許多人都畫過。


    常閑對畫了解不多,隻是仔細看了看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說,畫心上下兩端的錦緞顏色很新,說明是新近裝裱的,而畫心本身的顏色卻淡淡泛黃,有如秋葉,曆經年頭可真是不短。


    過了一陣,常閑抬頭笑道:“這畫畫得很好,但我知道這是假的,一眼假。”


    “喔怎麽說”


    這下倒是牟端明有些驚訝了。


    “我對古畫沒有多少研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常閑道:“但這畫不幹淨,有點髒。”


    明明挺幹淨的畫,並沒有粘上什麽髒東西,但牟端明就是聽懂了,點頭道:“還有呢”


    常閑笑了笑,指著畫中的隱士道:“畫裏麵不該有他。”


    牟端明哈哈一樂,道:“你小子這鑒定方法也是有點意思,不走尋常路啊。”


    常閑並不懂畫,但他知道倪雲林這個人。


    畫如其人,千古不易。


    中國畫畫到最後,一定是人骨子裏的樣子,誰也藏不住。


    潔癖到了這份兒上的人,他的畫也是一塵不染。


    人是最幹淨的人,畫也是中國畫史上最幹淨的畫。


    連唐伯虎的老師沈周臨摹倪雲林的畫,都欠火候,經常畫著畫著就髒了。


    繁王蒙,簡雲林。


    簡淡玄遠一派,倪雲林要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還有個細節,別人畫山水,都有人物點景,要麽“撫琴觀瀑”,要麽“策杖騎驢”,唯獨倪雲林的畫,一個人都沒有。


    當年就有人問他,這是為毛呢


    這位爺一翻白眼,特欠的嘟囔一句:“切,如今這世道,哪有真人啊!”


    ……


    兩人哈哈一笑,常閑道:“我這是劍走偏鋒,客觀來說,這樣的東西要是用心的包裝一下,設計一番,是有可能讓人吃藥的。”


    牟端明點點頭,道:“別的東西我們不說,隻說做舊。”


    他掀起一角,用手指撚動:“你看看紙黃。”


    常閑低頭看過去,發現紙黃分布得很均勻,而且枯透紋理。


    “沒走心的贗品,紙黃是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的,深淺不一,泛黃線和紙麵紋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這種黃浮於表麵,一蹭就掉。”


    “你過來蹭一下試試。“


    常閑伸過指頭去,蹭了蹭,居然沒有掉色。


    “厲害!做舊做得不錯。“


    “這個看著玄乎,說起來簡單。“


    牟端明臉上露出一縷譏諷,伸出右手,探出三根手指道:“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


    “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這是啥?”


    中醫藥方還是什麽飲品配方?


    常閑這下真是迷糊了。


    “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有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出想要的舊色和香灰色了。”


    “除此之外,醫院有一種燈,用來消毒的紫外線燈,這燈照二十四小時,剛剛好一百年。”


    “為什麽呢,紙張在一百年也就剛好吸收這麽多的紫外線。用這個水再加上紫外線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無縫,比單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這玩意就是一壺涼茶的成本,賣出去是多少錢?一萬倍?十萬倍?”


    “資本為了30%的利潤,就敢於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敢於踐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潤是多少?華爾街怕是都沒有這樣的暴利吧?”


    ……


    等常閑臉色恢複平靜,似乎已經完全消化,牟端明繼續道:“二是要搞清楚定位。”


    “以你帶來的這幅字為例,五點鍾這幅字放在袁寒雲的書房,那就是藝術品,隻有一個標準,就是藝術造詣。”


    “五點過一分放在我的店裏,那就是商品,也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值多少錢,有多少利潤。”


    “前者說的是物件本身的價值,後者說的是物件帶來的價格。”


    “價值是恒定的,價格卻是多方麵的。袁寒雲的字的價值永遠也不可能比我們津門的大家華世奎先生高,但是現在的價格卻高於華先生,以後差距可能會越來越大。這是為什麽?”


    常閑沉吟道:“字以人傳。袁寒雲有袁世凱的公子、民國四公子、青幫幫主眾多光環加身,在民國絕對是一號人物。價位自然就多了很多不屬於藝術造詣的加成。”


    “不錯,聽南師說學弟書法頗有造詣,當知書法史上有兩種大家,一類是字以人傳,比如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等等;還有一類人以字傳,比如米芾、趙孟頫、王鐸等等,字以人傳者近乎道,人以字傳者長於技,格調高下立判。“


    牟端明例數先賢:“袁寒雲在書房修習的時候是藝術家,一旦掛單到榮寶齋,就是為商品服務的工人。”


    “幹這行最難的門檻,就是如何跨過藝術的門檻,家國情懷的門檻,成為一個經營藝術品的商人,說得不好聽,就是古董販子,古董不重要,重要的是販子。”


    他的話越來越直白:“商人最重要的是明察市場,洞灼價格,去年市場流行玩郵票,咱就去尋摸猴票、一片紅、藍軍郵、黑題詞;今年市場流行玩核桃,咱就去搗鼓獅子頭;明年市場流行碧璽,馬上就買票去涼山和保山。”


    “書畫是收藏的大類,我們津門有位樊大師,藝術造詣不知道怎麽說,但他的東西貴,咱就到他家門口等著翻廢紙簍,厚著臉皮收。白蕉的字畫滬上一絕,百年來翹大拇哥,價格就是嚴重低估,水準哪怕是比樊大師高出一座盤山去,那咱入手就要小心再小心。”


    “我現在在屯唐伯虎,不是因為他唐伯虎大名鼎鼎,他的東西幾年前也就幾萬十幾萬塊錢,現在起來了,去年瀚海一個小扇麵拍出了二十八萬,態勢非常猛,我估計眼吧前就得奔百萬。”


    “咱的定位要清楚,咱是幹這個買賣,做這個營生,吃的是這口飯,不是文史館的,也不是博物館的,他們的研究是學術是事業,咱的研究是手段,賺錢的手段。”


    常閑也不多話,手捧茶盞,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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