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原本就怕那位酒師,這麽一出下來更心有餘悸:“好姐姐,柳師傅的事兒,哪是咱們能過問的。您也說了,這會兒這麽晚,再耽誤怕就沒了熱水,不好洗漱了,快回吧。”


    說罷小丫鬟拉著盛氏匆匆就走,餘光看見閣主夫人身邊的水芝下樓來,和賬房先生說著什麽,也不知是否有注意到,柳酒師不顧樓中規定,深夜自行出門的動靜。


    是個太平的夜晚,所有人都睡得安穩,包括柳渠陰。她開始懷念真正的三生釀,也懷念自己的師娘,懷念柳青庵——東北地界上的雪下起來,那可是無邊無際的,陌京城與之相比不過是孩童的把戲。可惜已經身不由己,否則,她真想離開這座小樓,一路北上,回去拜一拜柳青庵的墳。


    當年……她到底不肯釋懷,無法原諒,柳青庵臨終前別無他求,隻想和那個被他辜負的女子葬在一處。柳渠陰滿口答應,結果卻讓他們死生不複見。


    她永遠不會忘了,墳前白幡隨風亂飛,一疊疊元寶紙錢燒下去,自個兒的確是難過的,畢竟柳青庵將她從小養大,死得又淒涼。可是師娘何其無辜自以為是托付過終身,哪知大難臨頭還不如各自飛。


    懦夫,就是一個懦夫。


    柳渠陰恨了柳青庵很多年,幾乎不肯拿正眼瞧他,日日守在師娘的靈位前祭拜,一為了安亡者魂,二為了誅生者心。


    也是如此,她一直不太相信男人,總覺得他們無一不是滿口謊言。眼跟前有一個花魁娘子、一個清俊郎君,柳渠陰作壁上觀,安知這對郎才女貌能否年年七夕會鵲橋。


    小小一座青樓,藏著太多形形色色的心思,酒師無意行風浪,卻也不會阻攔暴風驟雨降臨——世道無常呀,人人都是過江的泥菩薩,誰能顧得上誰呢也就是花魁娘子蒙在鼓裏,還以為自己是得天獨厚的幸運兒,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還有閑情逸致,管那彈琴娘子和關外胡人的風花雪月。


    新春將近了,偌大的陌京城中,除卻茶樓酒肆,生意日漸紅火的就是戲院樂館。離雪城開始不得清閑,沈淵醉的這兩日,他一直不曾露麵,也無人會自作主張去講與他聽。難怪花魁娘子多心,明明是眾人口中注定的夫妻,一年裏卻能有十個月形同陌路,換作誰都覺得有蹊蹺。


    貼身丫鬟在廊下生好火盆,奉上金絲錦繡套的手爐,冷香花魁擁著大氅,衣領襟口鑲一圈雪白風毛,是玉瑕山上周來莊主獵得的兔子,柔軟光滑,雖不是最名貴,卻是上乘地溫暖熨帖。沈淵彈累了,鬆開弦揉著指尖,陽光有點刺眼,她也不是很熟悉這出曲調。


    “姑娘今兒好興致,奴婢們也有耳福了。”緋月端著茶盤過來,“早飯還在小廚房備著,奴婢給姑娘煮了碗金絲棗茶,姑娘先用一點,潤潤喉嚨。”


    沈淵沒有接:“放著吧,我沒有胃口。這兩天貪睡過了頭,都不知道外麵什麽天氣。正好,你說與我聽。”


    “別的倒沒什麽……”緋月手裏端著茶盤,一時間還真無處安放,開口又遲疑:“夫人與秋筱姑娘都曾來探望,趕上姑娘正睡著,略坐坐就走了;昨兒早上姑娘起得遲,又說頭暈,有件事奴婢便未敢說。”


    “是什麽”冷香花魁微抬下頜,示意大丫鬟將東西放在廊下欄杆處。緋月照辦,回過身來垂手道:“是那位淩公子,派人來送了東西,說年節須得守規矩回家團聚,不能親自過來,隻好如此聊表心意,不知姑娘喜不喜歡。”


    大概看出幾次不見成效,折扇公子沒有再送頭麵配飾,換作一對小巧的兔兒爺,絨布紮成,彩線繡著耳鼻,內裏藏了香囊,甚是可愛討喜。緋月說知道姑娘不願再見,約莫也不想收那人的東西,便暫且擱置在了前麵樓上。


    “假使我貌若無鹽,你猜他還會不會這樣殷勤”花魁娘子扯扯唇角,笑意滿是無奈,“可真要說起來……我也沒見過還有誰,比他更一根筋的。不如拿過來,我瞧一眼,咱們冷香閣也得講究禮數,萬一來日他又登門,我總要拿得出話來應對。”


    前後往來的路不算近,緋雲還在小廚房置辦早飯,天剛亮就著手泡蓮子、削嫩藕,慢火耐心燜煮成玉井粥,緋月與沈淵說話時還欠著火候,等已然出鍋準備上桌,緋月才走到小樓後門。


    許錦書從前麵回來,通身荷花紅灑金比甲,內襯月白長襖,下穿纏枝並蒂蓮青緞裙子;神色疲倦,眼底還帶著淡淡的烏青,擦了厚重香粉也難遮蓋,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鬟,替她抱著琴。


    緋月屈膝福了福,許琴師也還禮。三個人都沒有多餘的話,已經走出彼此的視線,大丫鬟才覺出不對味兒——這副架勢,怎麽好像花牌們被客人接出去,隔夜才回


    緋月沒有大冷顫,匆匆上樓取了東西,半刻不敢耽誤,趕回後園子與自家主子言說。花魁的反應出奇平淡,大約是專注於食,也或許是司空見慣。


    “就算是真的,木已成舟,別問她,更別聲張,姑娘家要臉麵的。”玉井粥燙口,沈淵放下湯匙,捏了塊糕團慢慢揪著:“且看夫人的意思吧,任是誰開了臉,冷香閣都會賞件首飾,充作嫁妝。”


    然而冷香閣中從不缺嚼舌,大小兩位閣主都不作聲,也不妨礙下頭的人風言風語。徹夜未歸是事實,人人都看在眼睛裏,許琴師可以躲進房間假裝睡著,以春溪為首的女子們也可以含沙射影。


    蓼塵忽然找到前麵來時,秋筱還在和小菊染指甲。蔻丹外裹了嫩葉,小菊正紮絲線,冷不丁秋筱一下驚奇,手抖弄汙了指腹。


    “小打小鬧也就罷了,怎麽能惡語中傷呢”盛氏擰著眉,蓋因聽蓼塵說琴閣中物議嘈雜,人人都講許錦書情場失意,自願破了身子侍奉客人,已然是個可以出門的紅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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