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情緒毫無波動,回盯過去。


    盯——


    墨玉宮主是一尊人形機關傀儡。和成年的任鴻等高,他的臉由幾塊拚湊的鐵皮組成。那冒著鬼火的幽光,是兩枚天玄晶石。


    在鋼鐵傀儡身上,任鴻感覺不到一丁點的靈性波動。


    任鴻觀察宮主時,宮主也在觀察他。


    二者默默對望,不曾言語。


    過了許久,鋼鐵傀儡伸出手,觸碰任鴻的臉頰。


    任鴻反應迅速,馬上伸手抓住他的鐵臂,冷冷道:“墨玉宮主?”


    “是……是……”


    鋼鐵傀儡張嘴,機械音十分刺耳。


    略作調整,宮主的聲音逐漸和人聲相類,而且是任鴻常用的那種腔調。不,就是他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任鴻眉毛動了動。


    墨玉宮主這時,鐵臂用力,繼續向前伸。任鴻想要阻攔,但他施展全力,也壓不住墨玉宮主的力氣。


    這鐵疙瘩的力氣怎麽這麽大?這快趕上,不,都媲美靈牙仙那孽障了吧?


    任鴻仙體強悍,肉身力氣在仙家中也算上流。可跟墨玉宮主比起來,他這尊鋼鐵傀儡的純粹力量,怕是媲美專精此道的道君。


    最終,墨玉宮主的手碰到任鴻的臉,從他臉頰,然後是口鼻,最後是眼眉……


    那觸感讓任鴻很不適應,就好像有人拿著鐵皮在自己臉上蹭來蹭去。


    粗糙鐵掌的撫摸緩慢而細致,仿佛要把任鴻的容貌徹底記憶下來。


    等宮主收回手,任鴻馬上照鏡子。


    鏡子中,小臉已經被搓得通紅。


    “這……這裏……就是……墨……玉宮。”


    宮主仿佛多年沒有說話,喉嚨就像是生鏽的機器,說話磕磕絆絆。


    “那麽,宮主請我來,有什麽事嗎?”要不是墨玉宮主是鋼鐵之身,他擔心損毀勾陳如意,都想暴起砸人了。


    “我……要成人。”


    墨玉宮主似乎適應了聲帶,說話越來越流暢:“我需要通過你來成為生人。”


    “我?”任鴻失笑:“我連‘人’都不是,觀察我來修煉,我看你會成為另一個怪物。”


    他這種非人之物,竟然也有人想要效仿?


    但轉念一想,任鴻猜出墨玉宮主的心思。


    墨玉宮主是顓臾遺留的機關人,他第一個觀察對象,甚至學習的目標就是顓臾。通過對照顓臾,他會成為一個和顓臾一模一樣的存在。


    這也能解釋,為什麽身高與成年的我雷同,聲音也一樣。


    想到這,任鴻暗暗後悔。


    自己當眾宣告三代閣主的身份。結果當年的對頭們沒動手,顓臾那邊的孽債卻蹦躂出來了。


    默默溝通顓臾,任鴻一頓吐槽。


    顓臾沒反駁,隻是提醒:“小心,器物成人,最簡單的那個辦法可就是……”


    “我又不傻。”


    器物成人,一個方法是與人天長日久的接觸,從而讓器物感受生氣,化為人身。而另一個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直接吃掉活人,用人的血肉完成自己的“人道”。


    墨玉宮在外界傳聞中正邪難辨,但時常有血祭、生獻的傳聞。


    任鴻暗忖:他抓我來此,難道就是為用我血祭?


    墨玉宮主:“你在這裏住得如何?”


    “不好。”任鴻淡淡道:“被關在這裏,不能出去,能好到哪去?”


    墨玉宮主看了看他,鐵頭輕點三下:“我帶你出去看看。”


    說著,他打開門,領任鴻遊覽墨玉宮。


    任鴻盯著大門後麵的通道,露出疑色。


    這麽痛快?難道,這是打算直接送我去祭壇血祭?我覺得,如果老爹知道你要血祭我,他先弄死你。


    “好啊。”任鴻跳下地,大大方方跟著他走。


    反正看上自己身體的人不少,有本事打過老爹再說。


    在這一刻,任鴻反而相信天皇老爹的手段。


    一切交給老爹,他肯定會救人的。


    走出自己的居所,往兩側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看不到牆壁和地麵。


    “這……這是山腹?”


    “對。”宮主:“墨玉宮在一座山的內部。將整座山體掏空,然後在這懸空世界打造宮殿。”


    這裏的景象,和當年璿璣魔道的七星仙境類似。


    空蕩蕩的山腹,有一座座浮空宮殿,彼此間由玉階通道連接。在山腹上方,好像有一個采集日光的裝置充當人造太陽。


    回看自己的住所,這是一座精致華美的黃金宮殿,有九條金龍纏繞包圍。


    墨玉宮主在前領路,雖然他是鋼鐵之身,但走路無聲無息,反倒是任鴻踩在玉階上,傳出一聲又一聲帶著節奏的腳步聲。


    任鴻盯著墨玉宮主,暗道:很好,他沒發現——


    突然,墨玉宮主回頭,伸手抓住任鴻手腕。


    任鴻步伐一頓,皺眉:“怎麽,宮主想讓我回去?”


    “你的步伐,不許再用。”說完這句,墨玉宮主繼續帶頭。


    任鴻臉色變化,驚愕不定看著墨玉宮主。


    他竟然察覺了?


    任鴻走玉階的步伐,暗中契合某種旋律。是天皇閣八卦玄步的改良版。將步伐發出的聲音充當能量,利用節奏進行施法。


    這是他想出來,繞過“絕靈領域”的法子。


    但墨玉宮主竟然馬上察覺了?


    這家夥,不簡單啊。


    當初天雲城外,墨玉宮主和風如月、萬機上人交手,任鴻還以為他是三位機關師中最弱的一個。可如今看來,似乎他比風如月更勝一籌,自家便宜師兄在境界上可能也不如他。


    “之所以墨玉宮主不能真正邁入道君境,應該是器物之身的局限性吧?”


    任鴻胡思亂想,跟著墨玉宮主往前走。


    兩人沿著玉階向上,任鴻默默計算,似乎過了五重。


    最後,他們來到人造太陽下麵。


    這顆人造天體采集日光,並不斷將日光撒向整個墨玉宮。在天體下,瑩瑩金輝如光雨散落,景象十分瑰麗。


    任鴻望著天體,心道:再往上,隻要打破山體,就能出去。如果我能抓住機會,哪怕暴露在人間一瞬間,也可以溝通勾陳雷君,直接回到神庭。


    這時,墨玉宮主平緩而無起伏的聲音再度響起。


    “如果你的手離開我的視線,我就把你的手砍掉。”


    “如果你的腳脫離我的視線,我就把你的腳砍掉。”


    墨玉宮主用著任鴻的聲音,讓他略感不適。


    “你想多了。”任鴻麵無表情,往下看。


    宮主道:“這裏是墨玉宮的照明地,也是第一層。”墨玉宮主指著下麵蛛網般的脈絡:“我的居所,在第五層。”


    第五層,等下……那不就是我們剛才上來的地方?敢情,咱倆住在同一層?


    任鴻俯視下麵。玉階如同蛛絲牽引一個個宮殿亭台的節點,而這整個布局怎麽看怎麽眼熟……


    “顓臾,我想抽你。”任鴻眼皮亂跳,馬上在腦中對話:“你當年能不能別胡亂把圖紙外傳!”


    這墨玉宮,竟然也是三代的天墓圖紙。


    帝女墓、顓臾墓、八代天墓,如今又多了一個墨玉宮。


    真以為我的墓地是什麽流行風格,你們上趕著這樣搭建?


    顓臾也很驚訝:“不可能,他僅僅是我製作的機關造物,怎麽可能知道圖紙?我又不傻,至於把自己死後天墓的圖紙隨便傳出去嗎?連風如月都不知道。”


    “那眼前的這一幕,你如何解釋?”


    雖然山腹掏空,且宮殿房屋間沒有甬道、地麵,但的的確確是天墓布局。


    “或許,他是去過顓臾墓?”


    嗯,這倒有可能。


    顓臾墓既然連齊瑤都能去,墨玉宮主去過,似乎也沒什麽不可以。


    “墨玉宮共有九重。第五層為核心,上四層是宮人們使用,下四層為我專屬。”


    想到第五重,猛然醒悟。


    那所謂的九龍抱殿,不就是天墓最核心的主墓室?


    “你這九重結構,莫非是上下四重對照,是兩座倒影的大墓?”


    宮主鐵皮臉裂開,似乎在笑。


    “是。”


    從上數一到五層,是一座天墓。而從下倒數五層,又是另一座墓。


    這就是兩座天墓疊在一起。唯一的不同,就是第五層有兩個主墓室。一個是任鴻居住的九龍殿,還有一個是墨玉宮主的住所。


    但這結構,是不是太古怪了。


    任鴻能看出來,九龍殿絕非這幾日趕工,而是曆經千年。


    那麽,墨玉宮主閑著沒事建兩個主墓室幹什麽?


    難道春秋住一處,夏冬換一間?


    再聯想墨玉宮主建造天墓,任鴻心中升騰疑雲,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


    他笑著試探:“挖空山腹建造宮殿,這種行徑倒類似古代帝王們的山陵。莫非,你這也是在給自己建造墓宮?”


    “或許吧。”宮主隨口補充:“時間久了,記不清了。”


    “我是一尊機關人,無法和生人一般長久保留記憶。一千八百年的時光,最初記憶留存不多,我已經想不起來,當初建造墨玉宮的本意。”


    任鴻默然。


    他知道,機關傀儡的靈核是有容量了。如果超出容量,它們會刪除一些垃圾,給新的記憶騰出空間。但有一些記憶,是哪怕它們自己想要保留,也會在時光中慢慢淡化。


    因為器物,終究是要損壞的。


    接下來,墨玉宮主帶著任鴻往下走。


    從第五層往下,是墨玉宮主專屬的地域。這裏漆黑一片,上方的人造太陽也無法將光輝照入此地。


    任鴻走在墨玉宮主身後,隻能模糊看到前麵的身影和他手中托起的一盞油燈。


    一路無阻,二人來到墨玉宮第九層。


    第九層對應天墓第一層,也就是墓地入口。在這裏,任鴻驚奇的看到地麵。


    “這麽說,這裏就是山腹最深處,已經到底了?”


    任鴻踩著土地,盤算著能不能招呼騰蛇化身從九地上來。


    但這片土地仿佛也很奇妙,整片土地被一股奇異力量覆蓋,根本無法溝通九地世界。


    “等等,這是一片遺跡?”


    任鴻看著遠方黑暗中浮現的輪廓。在墨玉宮第九層,竟然隱藏著一座城市廢墟?


    他下意識繞開墨玉宮主想要向前,但宮主手掌如同鐵鉗般箍住他:“前麵危險。這是一處古遺跡。”


    “怎麽,有宮主這位媲美道君的大高手在,也害怕危險?”任鴻笑道:“你們墨玉宮下麵的遺跡,難道你不好奇?或許,我能幫你解開這裏的秘密。”


    “沒興趣。”墨玉宮主很老實:“這裏就是墨玉宮最底層,我帶你觀覽墨玉宮到此為止。”


    至於下麵的東西,墨玉宮主沒有那份好奇心。


    他帶任鴻轉悠,隻是招待他罷了。


    任鴻啞然,是啊。差點忘了,墨玉宮主僅僅是一具機關人。


    他看著眼前山城輪廓,難掩臉上的憾色。


    宮主見了,略作沉默。


    “帶你去可以,但不能離開我身邊。不然,我隻能砍掉你的腿,把你抱出來。”


    宮主的話,越說越流暢。最後,甚至帶上一點奇怪的翹音。


    任鴻滿口答應,暗中卻盤算借助這座山城遺跡,設計弄死墨玉宮主,最好能直接逃出生天。


    宮主托著油燈,帶任鴻往前走。


    當靠近山城,任鴻神情漸漸變化。油燈照耀下,他的臉孔十分詭異。


    “這裏……是驪山派還是天皇閣的遺址?”


    機關人沉默了一下,用那怪異的機械音道:“這裏原本是一處古遺跡。”


    到底有多古,宮主都不清楚,反正在墨玉宮之前。


    而正是借助這座遺跡,墨玉宮能避開天皇耳目。


    任鴻快步上前,山城遺跡在歲月洗禮下,已損毀大半。但僅存的城門上,依稀能看到大蛇的紋路。


    撫摸蛇紋,任鴻測算時間:“這座城門的時間比我當年還早。”


    太羲已經是烈山皇朝的早期,比他的時代更早,那隻能是魁隗氏或者更古老的神農初年。而那個年代,可沒有天皇閣。


    “這是驪山,不,是更古老的女媧遺跡。”


    所以,籠罩這片土地的奇異力量,隔絕九地的那股神力,就是女媧神力?


    任鴻抬腳,不小心碰到腳下一塊青磚。


    翻起來一看,青磚保存十分完好,上麵雕刻著一條青色小蛇。蛇鱗細膩光滑,鱗次櫛比般排列。


    而且——


    任鴻扣著蛇眼。這條蛇隻有一隻眼睛,呈現純紫色。


    這種眼睛,莫名讓他想起驪山天路盡頭的媧瞳。


    “不僅是女媧遺跡,或許也跟驪山後麵的天路有關?”


    在這座遺跡,崇拜著女媧氏的死亡化身,七目暝蛇。


    哢嚓——


    青磚上的小蛇隨著任鴻觸摸,似乎活了過來。那隻紫瞳一閃一閃,和遺址深處隱藏的某股力量共鳴。


    隨後,地麵震動,一團紫氣緩緩在遺址深處運轉。


    然後,媧瞳張開。


    轟隆——


    遺址冒出萬千光輝,托著紫色漩渦緩緩上升,看向門口的任鴻和墨玉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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