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的,不要錢。下次再要出來,把刀鞘放在牆上,我看見了,就在下頭等你。不準亂跑。我進宮當值了,你回家去。”


    易蘇嘴裏叼著肉串,背著重劍,還抱著沉甸甸的刀鞘,踩著他的肩膀爬上牆,還是一頭霧水,“為什麽?”


    靳祁在牆下仰頭看著她,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笨蛋。長安人販子多,最愛拐你這種笨雞蛋去酒樓炒韭黃,知道了?”


    易蘇那時對長安的事都不甚明白,雖然知道靳祁在糊弄自己,但也多留了個心眼,屁顛屁顛去找易慈玉旁敲側擊。


    易慈玉凶巴巴地說:“你爹打仗燒人燒錢,你哥哥到處奔走要錢要兵,我們易家在外頭得罪多少人,你有沒有數?”


    易蘇這才開始漸漸了解長安的暗流湧動,才明白倘若自己成了人刀下魚肉,對易家而言會有多大的不利。那之後她就經常在牆下蹲著拔草玩,等到靳祁在外頭叫“笨蛋”,她才爬上牆去。


    靳祁笑話她:“笨手笨腳。”


    易蘇對自己的身手心裏有數,在全長安的女子裏至少數得上探花,遠遠不是“笨手笨腳”,所以一點也不在意,昂頭闊步地走,又趁靳祁不注意,溜半條胡同去買酒,被靳祁拽著後領子拖走,“你才多大,喝什麽酒?”


    她抗議:“我能喝三壇梨花釀!”


    塞外的梨花釀是出名的烈酒,長安人幾乎隻聽說過,沒幾個人敢碰。靳祁氣得笑了,伸出個手指頭尖,給她看指甲蓋,“這麽大的壇子?”


    易蘇哼的一聲,衝他做個鬼臉,又跑回去買酒。靳祁怕她發酒瘋,提心吊膽地等著,結果一壺下肚,易蘇砸了咂嘴,十分遺憾,評價道:“糖水。”


    那天正是中秋,離易蘇初初碰到靳祁的那年已經過去了很久,靳祁剛封了灃衢王,在宮外建府,用不著再去宮裏看臉色。易家正要開宴席,易蘇玩到了夜裏就要回,坐在牆上,轉身問他:“小王爺,今年你去哪裏過節?”


    靳祁抱臂看著她。溫潤月光下,那副犀利的五官似乎都披掛了無盡的寂寥溫柔,笑起來更是如光一撞,指了指臉頰,“花臉貓。”


    易蘇忙抬手去擦,果然臉上沾著牆灰。易慈玉知道她常跑出去,沒少審她,不過一直沒審出來她出門的路子。她趕忙擦了,吐吐舌頭,跳下牆去。


    易家是世代簪纓的大族,中秋這種日子,族人總是到得格外齊。一大家子跪著領了宮宴上皇帝禦賜的菜肴,易蘇又被易付銘拎著,挨個拜會長輩。


    她那時一張小小的臉生得雪團團,個子卻高挑,四肢修長灑落,七叔伯道:“小姑娘打小習武,個子自然會高,這是將軍的功勞。”


    易付銘笑道:“什麽小姑娘,我看是隻潑皮猴子,費衣裳費鞋子,哥哥的軍餉都被她玩光了。”


    易蘇低頭吃點心,不說話。


    十九舅母有些擔憂的樣子,細長的手指摹畫了易蘇悠長的眉痕,“小易蘇啊……是個大美人胚子。”


    易付銘一下子退了笑意,拍一下易蘇的後腦勺,叫她去跟表姐妹們玩。


    後來易蘇才知道,那時候平帝對易武錚的猜忌已經極重,易武錚在外堪稱功高蓋主,又沒有一個把柄在平帝手中,被朝廷上的人別有用心地一說、一擺弄,是個無可辯駁的“逆賊”苗子,加上已有近兩年敗績,更是水深火熱。易家人人自危,卻又束手無策,正是十九舅母第一個提出來送易蘇進宮。


    平帝昏庸,被這樣盤算的忠臣良將不止易家,送女兒進宮的也不止一家。


    然而,宮裏的朱皇貴妃早年是平帝從兄長的內院搶來的女人,仗著那份轟轟烈烈的情意,雖然麵上一碗水端平,很愛為平帝“栽培”漂亮女人似的,但暗地裏卻把平帝身邊管得極嚴,沒人能近得了平帝的身。


    不過,大約平帝真的喜歡搶來的女人,後來隻有韋家的兒媳婦躋身平帝身側,還拿了黃銅剪子行刺——那是後話。


    那時易蘇不懂這些,隻琢磨著靳祁那隻大老虎今年是一個人過節,大概很寂寞。


    她在表姐妹們身邊苦苦捱到了月上中天,眾人都睡了,她從床底摸出一壺藏了好幾年的寶貝梨花釀來,偷偷摸摸地翻了牆。


    灃衢王府在城南,她聽靳祁說過位置,摸黑溜了過去。王府門外自然警衛森嚴,她大大咧咧地繞到院外翻了牆,輕巧落地,“喂——”


    話音未落,頸上一涼,鋒利的冷刃貼著脖子壓了壓,“什麽人?”


    她眨了眨眼,這才看見王府院中燈火通明,水曲裏漂著蓮花燈,琉璃燈滿廊輕晃,橫七豎八的全是人——靳祁的客人。有文弱的公子,有虯髯的大漢,有黑衣的劍客,還有簪花的士女,還有吹笛的伎女。


    原來這廝交遊廣泛,如此廣泛。


    場中人都看著她,歪坐在花船上的靳祁也怔怔看著她。易蘇抱著那壇酒,氣得又想跺腳又不想跺腳,臉都憋紅了,靳祁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推開膝上的酒案站起來,“白賓!”


    他動作有些亂,弄得酒案上的佛手瓜、金柚子和青銅酒盞一股腦掉進水裏,咕咕咚咚沉下去。白賓聞言鬆了手,眾人輕舒一口氣。


    可靳祁還在原地站著,很驚訝地看著易蘇,好像她不該在這裏似的。


    當然,本來她確實不該在這裏。


    尤其不該穿著亂七八糟的夜行衣在這裏,衣角下還露出半幅中衣袍角。也沒有偷一點易慈玉的胭脂,更沒有簪一支小花……


    易蘇隻覺一股無名火刮起來,抱著酒壇就走。


    簪花的女人掩口輕笑。她的聲音不年輕了,但很嬌媚,一個字裏能擠出一池子春水。大概她推了靳祁一把:“小王爺,快追呀。”


    但是易蘇一路出了王府大門,靳祁也沒有追上來。


    易蘇抱著酒壇跑了半座長安城,覺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隨便拐了一道小巷,靠著牆蹲下,蹲了一會,索性坐下了,揉了揉臉,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麽瘋。


    又過了一會,她把臉埋進膝蓋裏,不想知道自己一臉沮喪。她原來一點都不了解靳祁。他是金吾衛,又是風頭正盛的小王爺,連皇帝都對他另眼相看,他自己更有擁簇無數,他怎麽可能像她想的那樣孤獨寂寞?


    但這有什麽好難過的呢?她為什麽這麽難過?


    易蘇不知道自己埋著臉發了多久的呆,總之最後摸出酒壇來,打算拍開封泥,把寶貝喝完再回家。有一隻老虎爪子伸過來把酒壇子勾走了,“不是給我的嗎?自己喝了算什麽。”


    易蘇一下子轉過頭,靳祁就蹲在她旁邊,一臉探究,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


    她臉上“騰”地紅了,惱羞成怒,“已經不是你的了!”


    靳祁不鬆手,“就是我的。”


    “就不是你的!”


    “我的。”


    易蘇搶不過他,被他拿走了酒壇子,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走。奈何過了太久,她腿腳都麻了,一沾地就像針紮一樣,咬著牙“嘶”的一聲。


    靳祁一下站起來拉她袖子,十分緊張,“腳崴了?”


    易蘇扯出袖子,跺著腳生氣,“才沒有……關你什麽事!?”


    靳祁咧著嘴傻笑了一下。這個人長得好看,但一開口就能把人氣個人仰馬翻,“關我什麽事?廢話,你半夜偷溜出來陪我過節,你今後做什麽都關我的事。”


    這個人怎麽不講理!


    易蘇氣壞了,甩開他往前走。靳祁一手拎著酒壇,快走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了。


    他蹲著擋住了她的路,易蘇硬邦邦地問:“做什麽?”


    靳祁老老實實蹲在地上,頭也不回,“是我母妃的舊友。我母妃是中秋的忌日,他們不是來陪我過節,隻有你是。你要是不生氣了,就讓我背你回家。你要是還生氣,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訪,反正你不能不理我。”


    易蘇有過耳聞,他的母妃似乎是平帝在民間找到的歌女,盛寵一時,可惜紅顏薄命。這麽一想,那幾個人似乎都不算年輕,也不像是靳祁會來往的朋友。


    靳祁肩背寬闊,衣衫被撐得利落,窄腰十分精幹,那挎刀沉重猙獰,可在月光下麵,就連腰後的刀鞘都透著漂亮。


    易蘇繼續站了一會,慢慢趴到他背上,小聲說:“不許去我家。”


    靳祁站起來,兩臂勾住她細細的腿彎,大大咧咧,口出狂言,“小姐別急,反正我遲早都是要去的嘛。婚書你中意什麽顏色?”


    易蘇臉通紅,拿肘彎狠狠勒住他的脖子,“閉嘴閉嘴閉嘴!誰說我要嫁給你了?”


    靳祁被勒得窒息,還不鬆口,“我說的,你有本事勒死我!”


    第二天,他果然登門造訪。易慈玉如臨大敵,還以為是易武錚和易付銘得罪了他,結果靳祁隻是送了一車鮮花和幾筐肥潤的膏蟹來。


    如此一來,易慈玉更摸不著頭腦了,在前廳跟他打機鋒。易蘇就在屏風後氣得跺腳,指著他做口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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