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郊行轅時已經是夜裏了,天空裏憋著雨,縱使是春日也覺得氣悶。


    易蘇下車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氣,霎時想起往年情狀,心裏沉甸甸的,白日裏那些溫和快慰全隨著夜遊神飛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無人,她把靳衍和似錦打發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發呆。


    靳祁當然是會來的,伸頭是一個靳祁縮頭也是一個靳祁,逃也沒有用,還不如就這麽等著。


    桌上擱著各樣妝奩,她閑得發慌,一一翻開來看,裏頭是花花綠綠的首飾和胭脂香粉。


    從前的易將軍府當然不缺這些,父親戰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賞賜、禮品也總是雪片一樣飛來將軍府。


    易蘇那陣子性子野,一度發愁屋裏放不下,隻好央大哥易明賀出去把東西當掉充軍餉。


    軍餉總是急缺的,和軍餉比起來,這些東西不值錢。


    不過現在易蘇是太後了。太後要端莊矜持,一年到頭穿著沉重的深衣,梳著高高的發髻。


    她有時候在銅鏡裏看自己,感覺像看到了東瀛進貢來的人偶娃娃,美衣華服蓋著細胳膊細腿,提線才會動,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天氣又悶又熱,易蘇玩了一陣首飾胭脂,左等右等等不來靳祁,索性趴在桌上出神。


    窗子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夜風一陣陣拂在後頸上,涼絲絲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易蘇趴在桌上睡著了。


    夜風晃晃蕩蕩,夢也晃晃蕩蕩,她在那個飄搖顛倒的世界裏站了許久,才發覺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還是平帝的易貴妃。平帝色迷心竅,薨逝前還惦記著後宮中那一群沒能沾手的妙齡嬪妃,惦記得徹底發了瘋,下旨將她們全部沉塘處死。


    她被人從太液池裏撈上來,嗆水嗆得肺出了毛病,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已經燒得意識模糊,偶爾睜眼醒來,連人臉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願,越是看不清,越是聽覺敏銳,有個半熟悉半陌生的聲音在她榻邊,帶著笑意說道:“沉塘?皇兄臨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沒聽到過那個聲音了,但大約瀕死的人總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聽就知道那是靳祁。


    四年前還是她未婚夫的靳祁。


    她想過靳祁會恨她,恨她快點死。以為自己什麽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會那樣難過。一轉眼就難過了六年多,靳祁還是恨她,一絲未減。


    身後涼絲絲,大概是下起了雨。


    易蘇在夢裏皺起眉頭,隱約覺得那盞搖晃的燈似乎是被風或者雨敲滅了。她如今怕黑。


    室內一片漆黑,胸中心腑向下沉了沉,眼眶越來越酸燙,胸口一陣陣地抽緊,就像有人捏著心口要瀝出血來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越捶越喘不上氣,幾乎窒息。


    夢裏逐漸蔓延開大片黑暗,朔風掃蕩過長安城,天還未亮,她騎在馬上,回頭望去,隻覺得浩蕩天下隻剩她孤零零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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