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製之爭(曆史小說)</p>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秋,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來到大清國首席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府邸。</p>


    此時的袁世凱已年屆半百,身材不高,又已發福,眼睛圓圓、臉盤圓圓,上下身也圓圓,整個身體給人圓滾滾的感覺。他邁著八字步走在石板鋪就的甬道上,兩眼掃視著王府花園。他雖是武官出身,卻喜歡附庸風雅,喜歡在園林中飲酒賦詩作對。所以他對慶王府的花園很感興趣。花園中菊花盛開,姚藍魏紫,競放奇葩。池塘中荷葉田田,池邊楊柳陰陰。袁世凱興致勃勃地觀賞著,不覺間就在戈什哈的引領下走進了寬大的客廳。客廳中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麵宣騰騰,軟乎乎,如履綠茵。有足疾的袁世凱感到腳上很舒服。</p>


    “慰庭(袁世凱字慰庭),你來了。”慶親王奕劻笑嗬嗬站起迎接。他與皇族的大多數人一樣,身材偏瘦,瓜子臉。</p>


    袁世凱笑著彎腰拱手,“王爺在上,請受下臣一拜。”</p>


    奕劻笑著拉起袁世凱,“你我至交,又在家裏,還客氣什麽?”</p>


    袁世凱笑望著奕劻:“王爺抬愛下臣,下臣可不敢放肆。”</p>


    俊俏的丫環送上泡在碧玉杯中的極品碧羅春茶,又躡手躡腳退下。</p>


    袁世凱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笑說:“下臣也算飲茶高手,家中名茶不少,可比起王爺這茶,還是稍遜一籌啊。”</p>


    “你呀,就別假恭維我了。你現在是封疆大吏之首,稱雄天下。大清王朝,太後和我之下,就屬你最有權了,還跟我假謙虛。”</p>


    袁世凱嗬嗬笑說:“王爺說得對,下臣還在王爺之下麽,茶當然也在王府茶之下。”</p>


    二人又說笑了幾句,轉入正題。</p>


    “慰庭,官製改革的方案想好了麽?”</p>


    “下臣經過仔細思考,列了這樣一個單子,請王爺過目。”</p>


    袁世凱說著掏出一份折子雙手呈給奕劻。</p>


    奕劻接過折子看了看,又放下了,“我眼神不太好,你還是把主要內容說一說吧。”</p>


    “是。下臣這樣設想:將吏部、禮部、翰林院、都察院、宗人府裁撤;改戶部為度支部,刑部為法部;分兵部為陸軍、海軍二部,增設資政院、審計院、交通部。”說到這袁世凱端起茶杯喝茶,以便讓奕劻有個思索時間。</p>


    奕劻想了一會兒說:“這樣院部隻學部一個沒有改動了?”</p>


    “是。”</p>


    “你這設想都是根據西國體製製訂的?”</p>


    “是。是參考西方先進各國的體製製訂的。”</p>


    奕劻點點頭,“嗯,你接著說。”</p>


    “載撤軍機處,以內閣總理製代替。這也是按西國先進體製。”</p>


    “嗯。”奕劻又點點頭。</p>


    “您老人家理所當然擔任總理大臣。”袁世凱說著笑望奕劻。</p>


    奕劻笑了一下又繃住臉:“這還得由太後欽定。”</p>


    袁世凱馬上跟了一句:“太後肯定得用您慶王爺,普朝之下,舍王爺其誰呢!”</p>


    奕劻心裏高興,但盡力繃住臉,“那副手由誰擔任呢?”</p>


    “副總理當然得由王爺您考慮,下臣不敢妄議。”</p>


    “嗯,讓本王考慮,本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p>


    “這,下臣才疏學淺,恐難勝任。”袁世凱圓溜溜的雙眼盯住慶王。</p>


    “你就別假謙虛了。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能臣已經謝世,普朝群臣,現在就屬你袁慰庭最有能力了,副總理肯定有你一個,否則本王這總理都不好當。”</p>


    “王爺如此抬愛、提攜下臣,下臣不勝感激。”袁世凱說著躬身行禮。接著又說:“下臣還建議由載振擔任農工商部尚書。”</p>


    奕劻心中又一笑:這可是大清國最肥的一個部。“犬子還不夠成熟老練,還需要曆練呀。”</p>


    “載貝子在王爺的教導下,做事日益幹練,處置有方,下臣自愧不如,擔任此職是眾望所歸。”</p>


    “哈哈哈……”慶王大笑,“你袁慰庭可真會說恭維話。我的兒子我還不了解,能力有你一半就不錯了。不過,近年進步還是有的,再施以重任,壓些擔子,或許能趕上你袁慰庭幾步。他如能當上農工商部尚書,你今後還要多幫助他呀。”</p>


    “王爺說笑話了,下臣怎麽敢當。下臣和載貝子親如兄弟,一向親密無間,今後肯定還要相互扶助的。”</p>


    “好,好。對你袁慰庭,我們父子心裏都有數的。你再說說對別的院部人員的設想。”</p>


    二人又商討各部院的大臣人選,不覺就天黑了。慶王擺下豐盛酒席,席罷二人又密商,直到深夜。</p>


    二</p>


    慈禧太後聽了慶親王奕劻關於官製改革的報告,決定與起草官製改革方案的袁世凱談一談,於是袁世凱被召進紫禁城養心殿。</p>


    “臣袁世凱恭請聖安,並祝太後身體康健,萬壽無疆。”袁世凱跪在慈禧寶座前磕頭。由於是行武出身,又一直練兵、帶兵,他聲音宏亮,在寬大的宮殿中引起回聲。</p>


    “好,你起來吧,坐下說話。”慈禧用手指指寶座前邊的椅子。</p>


    “謝太後。”袁世凱起身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上。他看了慈禧太後一眼,隻見她雖然已經年過古稀,但保養得很好,皮膚光滑白晰,皺紋並不明顯。隻是眼皮有些鬆弛下垂了,顯得更加冷峻威嚴。</p>


    “奕劻向我報告了你的官製改革方案。”慈禧看了看袁世凱。</p>


    袁世凱連忙躬身:“這個方案隻是下臣初步設想,還請太後指示垂訓。”他很想聽到慈禧對這個方案的看法,因為方案能否實行,能實行多少,最終要由這個中國最有權力的女人決定。</p>


    但慈禧卻並有直接對官製改革方案表態,而是把話題扯向遠方。“你一直關注改革、關注新政、立憲,這很好。一個王朝,不能隻因循守舊,那樣就沒有活力了,就會僵化。在這方麵,我們是有教訓的。自康、乾盛世以後,我大清國對改革、新進不很關注,對西方列強的發展沒有注意,了解甚少,以至教育、科技、經濟、武備漸漸落後於西方列強,甚至落後於東方的小日本。乃至道光鴉片戰爭以來,與西方及日本作戰連戰連敗,備受欺辱。國勢也日漸衰弱……,想到這些,我就寢食難安,心痛欲裂啊!”說到這,慈禧盡哽咽失聲,老淚奪眶而出。</p>


    袁世凱見狀也神情淒然。“太後……誠如太後所言,大清國對改革、新進關注不夠。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同西方列強和日本交戰我們才知道,我國武器裝備和軍隊訓練200年來沒有改進,遠遠落後於西方列強和日本了,列強是鐵船重炮快槍,我們卻仍是大刀長矛木船,作戰焉能不敗?但這並非本朝過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太後執政之後,兢兢業業,宵衣旰食,偉績連連,神人共見啊。”袁世凱這些話雖有奉承之意,但也出於本心。他一向心高氣傲,但對慈禧還是佩服的。剛剛垂簾聽政,她就鏟除肅順集團,獨攬朝綱。以後又打破朝規,大膽起用漢族能臣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胡林翼等,遂平定了彌漫半個中國的太平軍、撚軍叛亂。接著支持洋務運動,創立了同治中興局麵。沒有她,大清國今日當不知存亡如何呢。</p>


    慈禧聽了袁世凱的解釋和恭維,心裏舒服了些,掏出雪白的絲綢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珠。“作為掌控朝綱的太後,我當然希望國家強盛,這樣我國能少受列強欺負,我也能少受些氣。所以對改革,對辦洋務、興新政、建立憲,我都是支持的。”</p>


    “是,太後聖心明慧,高瞻遠矚。”袁世凱又及時跟上一句暖心的話。</p>


    慈禧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你作為朝廷重臣,能一心進取,興辦洋務、新政都很有成績。現在對籌建立憲體製、改革官製又很用腦,用心,這都很好,是張居正所說的能臣、循吏。希望你再接再厲,繼續為大清國多做實事、好事。”</p>


    袁世凱受寵若驚地站起躬身:“臣感謝太後對微臣的褒獎,但微臣愧不敢當。今後微臣定當遵照太後指示,紮紮實實辦事,為直隸獻力,為朝廷獻力,為太後獻力、盡忠。”</p>


    “好、好,你坐下,坐下說話。”慈禧向下擺手。</p>


    待袁世凱又坐下後,慈禧又說:“你這些年為朝廷盡心盡力辦事,業績頗佳,朝廷是了解的,我也是知道的。你這次提出的改革官製方案,是一件大事,還需要召開朝廷會議討論,征求各位大臣意見。”</p>


    “是。”袁世凱又躬身。</p>


    “不過,隻要是對國家對朝廷有利的事,我都會支持的。你提議興辦新學,廢除科舉,我不是支持了麽?你提出的訓練新兵、建設鐵路等新政我不也支持了麽?”</p>


    “是,多謝太後支持,扶植,微臣感激不盡。沒有太後支持,微臣就是費盡牛馬之力,也萬難奏效。”</p>


    “還有,變革官製是一件動根本的大事,會影響到群臣的地位和利益,反響將會很大,你頭腦中要有個準備。”</p>


    “是,興新政,建立憲步步都會遇到坎坷,臣一定小心從事。但也萬難不辭。”</p>


    袁民凱心裏有個數,慈禧會支持立憲的,因為她預感到執政時間來日無多,不想在身後將權利交給勢如水火的光緒皇帝。實行立憲,就把光緒架空了。所以他把立憲進程定為十二年。時間過短,慈禧會懷疑逼她交權,時間太長,慈禧又怕挺不到那時。果然如他設想,慈禧對十二年這個進程很滿意,認為不快不慢。</p>


    其實,袁世凱心裏也有同慈禧差不多的想法。他主張立憲,是為了國家進步,也是為了自己的未來。他在八年前光緒維新變法時,得到光緒帝重視,密令他出兵軟禁慈禧,而他最後權衡利弊,倒向了慈禧太後一邊,使光緒帝反而遭到軟禁,因而光緒恨透了他。實行立憲,可架空光緒,這樣慈禧即使不在了也可無虞,穩坐釣魚台。</p>


    慈禧看看身旁擺放的西洋進貢時鍾,對袁世凱說道:“我們談得時間不短了,我也有些乏了,你退下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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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凱跪下告別:“是。微臣向太後告辭,還望太後多保重貴體。” 說罷他起身彎腰慢慢後退。</p>


    “我再跟你說句話。”慈禧又叫住了袁世凱。“袁世凱,你盡心為朝廷辦事,朝廷也待你不薄,你心裏明白吧?”</p>


    袁世凱連忙深躬回答:“朝廷、太後對臣深恩,臣銘刻在心,日日思報,不敢稍有鬆懈。”袁世凱此話並非虛與委蛇,他知道太後確實對他不薄。自己三十歲出頭就被委任三品駐朝鮮商務大臣。三十八歲被委任二品山東巡撫,四十二歲又被委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官居一品,為外官之首。以後又陸續增添他重要的兼職,達八個之多。他實實在在對慈禧太後心存感激的。</p>


    “好,你心裏明白就好。你要知道,我心裏也是有數的,於公於私,都是有數的。”</p>


    “臣知道,太後向來眷顧、愛護臣子,對微臣更是嗬護有加,微臣一定終身做太後忠實犬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p>


    “好,好……”慈禧太後眼中閃出感動的光芒。</p>


    袁世凱走出養心殿,在紫禁城的路上想,慈禧所說的於公於私心裏有數,這私是指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慈禧化裝成村婦逃往西安。袁世凱馬上派人送上白銀二十六萬兩,綢緞一百六十匹,衣服四十套,及大量食品。為各省督撫中援助最快者。西太後甚為感慰。慈禧七十大壽,他又獻上壽銀四十萬兩,為督撫中最多。太後甚為高興。所以太後對他也很關照。在官場中周旋二十餘年,一個重要心得就是公私兩路都要打通,公就是要為國做些大事、好事,私就是要籠絡好各位權要,以為奧援。這些年他給慶親王、慈禧紅人大太監李蓮英等權貴都送了大筆銀錢禮品。</p>


    這次搞立憲,改官製是為公辦大事,但也需要在私路上疏通、鋪墊,還要準備大量銀子呀。</p>


    三</p>


    慈禧估計得不錯,改革官製會在群臣中引起很大反響,但袁世凱沒想到,反響會這樣強烈,差點鬧出人命來。</p>


    按照慈禧吩咐,朝廷舉行朝議,討論官製改革事宜。慶親王奕劻、醇親王載灃領頭,奕劻以外的五位軍機大臣,各部、院尚書、侍郎等京內重臣都參加,外臣則隻有袁世凱一人。</p>


    會議先聽袁世凱宣讀官製改革方案。袁世凱聲音宏亮地宣讀著,但他讀了一會兒就感覺氣氛不對。醇親王載灃雙目圓睜盯著他,眼中放出怒火,軍機大臣瞿鴻機麵色嚴峻,冷若冰霜。軍機大臣鐵良麵色發黑,似有不平之氣。還有幾位大臣臉色也不好看。但袁世凱還是沉著地把方案宣讀完了。</p>


    醇親王載灃首先發難:“袁世凱,你這個改革方案是要推翻祖製呀。我大清國開國二百餘年,一直是皇上執掌朝綱,本朝又由太後垂簾聽政。可你卻提出什麽立憲,什麽內閣總理製,你這不是要架空皇上、太後麽?你提出讓慶親王當總理大臣,慶親王又提出讓你當副總理。方案中總理、副總理隻三位,你們兩個就占兩位,人人又皆知你們兩人沆瀣一氣。你們這不是要把朝廷大權延攬在自己手裏麽?”</p>


    袁世凱辨道:“國家要發展,就得跟上世界潮流,不適合的地方就要改革,否則難以前進。西方列強及日本就是在近些年厲行改革,建立共和或立憲製,才富強起來,稱雄世界。我大清國如不改革,跟上世界潮流,隻一味固步自封,保守舊製,隻會落後挨打,鴉片戰爭以來的教訓難道還不深刻麽?何況興新政、建立憲,也並非下臣和慶王獨持主張,太後也支持,內外大臣中也有若幹附議。至於下臣提議慶親王為總理大臣,是因為慶親王原就是首席軍機大臣,理當承續。如果對我任副總理大臣有異議,我可以退出人選。”</p>


    軍機大臣鐵良這時插上:“原來軍機大臣有六位,你卻提出裁減三位,又要裁減吏、禮等五部院,那裁減下來的臣工去做什麽,去喝西北風麽?”</p>


    袁世凱辨道:“要興新政,就要精兵簡政,提高辦事效率。至於</p>


    裁減下來的人員,當然會有安排,量才適用。”</p>


    “由誰安排?由你和慶親王?你們成了施舍的菩薩,裁減的臣工成了乞丐,要靠你們施舍了。”鐵良發出哂笑。</p>


    幾個附和的大臣也跟著怪笑。</p>


    “都說你袁世凱野心勃勃,我現在也看透你了,你就是要把朝廷大權攬在自己手裏。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呀!”醇王指著袁世凱的鼻子罵道。</p>


    幾個大臣又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嘲諷、斥罵。</p>


    袁世凱有點沉不住氣了,站起說:“這是朝廷會議,要討論國家大事,你們怎麽汙辱、謾罵,攻擊個人?這還怎麽討論?我不能任人謾罵,告辭了!”說罷他邁著八字步向門外走去。</p>


    醇王上前攔住他:“會還沒開完,你往哪裏走?你這叛臣,現在就想反叛朝廷麽?”說著抓住他的前襟。</p>


    “我怎麽是叛臣?我對朝廷忠心耿耿,神人可鑒!你放手!”袁世凱對醇王發怒了。</p>


    “我就不放手,就不讓你走!”醇王抓得更緊了。</p>


    袁世凱身為封疆大吏之首,哪裏受過這樣侮辱,怒發衝冠,他一揮胳膊,想甩開醇王抓他的手。他是行武出身,又練過武功,力氣很大,把醇王甩得身子一歪。</p>


    醇王叫道:“你敢對本王動手!反了你了!”說罷掏出腰間手槍,頂在袁世凱胸前。袁世凱滿眼怒火盯著醇王,並不退縮。</p>


    慶王看著要鬧出大事,連忙示意他人上前勸阻醇王,把他的手槍奪下來。</p>


    袁世凱哼了一聲拔腿而去。會議在異常緊張氣氛中散場。</p>


    四</p>


    這次朝廷會議後,各種針對慶王奕劻和袁世凱的奏折便雪片似的向宮中飛來。</p>


    侍讀柯劭忞奏:新官製不可一切更張,祖製也不可一切廢除。</p>


    給事中陳田奏:彈劾慶親王奕劻收受山東巡撫楊士驤賄銀十萬兩,此款由袁世凱提供。</p>


    禦史蔡金台奏:新官製應堅決限製督撫之權。(這是針對袁世凱,他是督撫之首。)</p>


    禦史趙啟霖奏:新官製應先安排京官,外官暫不動。(這是阻止袁世凱進京當副總理,他是外官)</p>


    禦史石長信奏:新官製設責任製總理,亦近專擅,不應采用,仍應保持原軍機處。</p>


    禦史趙炳麟奏:新官製流弊太多,應保留原官製,即使有所變革,四品以上官吏和軍機大臣也應保留不動。</p>


    慶王見情況不妙,又招袁世凱進府密商。袁世凱進府後再也沒有心情欣賞園內美景,他急匆匆邁著八字步晃著肥胖的身體走進王府客廳。</p>


    “慰庭,最近那些針對新官製的奏折你都看到了吧。”慶王盯著袁世凱問。</p>


    袁世凱皺著濃眉點點頭。</p>


    “你有什麽想法?我們不能隻挺著挨打呀。”</p>


    “我已經秘密調查過,這輪對新官製的攻擊,完全是有密謀、有組織的。”袁世凱多年身居高位,門生故吏遍天下,他又在京城宮內外遍布內線,官場的一舉一動他都能迅速掌握。</p>


    袁世凱又說:“這次反對新官製的奏折大都是言官所上,而他們的後台是清流首領軍機大臣瞿鴻機,兩廣總督岑春煊。他們一內一外,布置清流言官掀起這道波瀾。”</p>


    “噢,”慶王點點頭。“瞿鴻機和岑春煊前期也都支持搞洋務和新政呀,提出建立憲時他們也支持,怎麽現在這樣極力反對新官製呢?”</p>


    “他們反對新官製不是為公,是為私。”</p>


    “為私?”慶王有些疑惑地望著袁世凱。</p>


    “是。他們對你我及我們的親信不滿,以所謂清流自居,攻擊我們是濁流。對我們親朋故舊間相互送禮、應酬不滿,說是搞賄賂,搞結黨營私。又說我們這次搞新官製是為了奪權,為了安排私人。”</p>


    慶王歎口氣說:“我與岑雲階(岑春煊字雲階)早有過結,看來他是念念不忘,尋機就要下手報複呀。”</p>


    岑春煊綽號“屠官”,“武二郎”。之所以獲得這樣的綽號,一是因為他冷酷鎮壓土匪及叛亂分子,二是因為他到哪為官都嚴厲處置貪官腐吏。在廣東任按察使,他彈劾了兩廣總督譚鍾林。任四川總督之初,為整頓吏治,他準備參劾官員三百多人,後在幕僚的力勸下,減為四十人。他在兩廣總督任上四年,總計參罷、處置大小官員一千四百餘人。其中包括一個叫周榮耀的官吏。周到廣州為官幾年,卻貪汙受賄幾百萬之巨。因為他是走慶王的路子當官的,所以無人敢查。岑到廣州,便下令徹查周榮耀。周嚇得帶著巨款進京找慶王庇護。慶王收錢後調他去比利時任大使,以逃避審查。岑春煊聞之大怒,立刻上奏,列數罪狀,請予嚴懲。並將其在廣州數百萬財產沒收充公。廣東人稱讚此舉為“武鬆打虎。”</p>


    岑春煊雖然打了周榮耀這隻無人敢摸屁股的“老虎”,卻因此與慶王有了仇怨。袁世凱的部下故舊在各地當官的也很多,隻要有不法行為岑春煊亦參劾、嚴懲不貸,袁求情也不給麵子。故雙方也是不睦。兩人又都是有能力的封疆大吏,且都主張革新,人稱“北袁南岑”,雙方形成兩虎相爭之勢,時或相互攻訐。</p>


    袁世凱瞪著圓眼說:“岑雲階這次不隻是找你的碴,也是借機對我下絆呀。”</p>


    “是呀,你們倆是兩虎相爭,勢如水火。他這次組織攻擊的火力很猛呀。也許是想把你搞下台,以奪你外臣之首的位置。”</p>


    “他還不斷活動想進軍機處,對你這首席軍機的座位也虎視眈眈呢。”</p>


    “嗯,如果不是我多方羈絆,也許他就得逞,進了軍機了。”</p>


    “他要進了軍機,王爺的日子可不好過了,我也得經常難受,受其牽製。”</p>


    “是呀。”慶王點頭。</p>


    “他這次猛烈進攻,我們也不能挺著挨打呀,我們也得反攻。”袁世凱圓眼瞪得更大。</p>


    “嗯。”慶王又點頭。“你想出了什麽主意麽?”</p>


    “下臣起草了個奏折,說明這次送你的十萬白銀是為了做立憲考察、研究之費,而非受賄。”</p>


    “這樣好,這樣好。”慶王正考慮如何洗清這個罪名,聽了袁世凱的話連連點頭。</p>


    袁世凱又說:“岑雲階現在聖眷正隆,想扳倒他也不容易,不過我們可以挫挫他的銳氣,打擊他們清流的氣焰。”</p>


    慶王眼睛盯住袁世凱,等著他說出具體辦法。</p>


    “最近雲貴邊民又有騷動,王爺可借此勸太後將岑雲階調任雲貴總督。就說他父親岑毓英曾任雲貴總督,他本人也在雲貴居住多年,熟悉當地情況。他又心狠手辣,鎮壓亂民從不手軟,派他去最合適。”</p>


    “嗯。”慶王讚許地點頭。“這樣好。雲貴偏遠貧瘠之地,與廣東富庶之地難以相比,讓岑雲階這硬骨頭到那啃啃骨頭。他在廣東新政方才興起,讓他半途而廢,他必然難受得吃不下飯。”</p>


    “他一調走我們就派人去廣東查賬,找他的毛病,我就不信他岑雲階能清淨如水。”袁世凱又說。</p>


    “嗯,如果找到他的毛病,他的小辮子就抓在我們手裏了。慰庭,還是你點子多。”慶王笑了。</p>


    袁世凱也撫摸著八字胡笑了。讓你岑屠戶跟我競爭,讓你“武二郞”跟我作對,這回給你點兒顏色瞧瞧。</p>


    “岑雲階一受打擊,他們清流也受到打擊,炮火肯定減弱。而且我們這一招明麵又是從國家安危出發,別人說不出什麽。”</p>


    “但要實現還得王爺費心說動太後呀。”</p>


    “放心。這事包我身上。太後自長毛、撚子叛亂之後,最怕亂民騷動,所以說讓岑雲階去雲貴防範平抑騷亂,太後必會批準。”</p>


    “這樣最好了。下臣就恭候捷音。”</p>


    慶王笑說:“將士出征得喝壯行酒,我們也得如此呀。今晚你在我這就席,我們喝個一醉方休。”</p>


    袁世凱哈哈大笑:“那今晚就叨擾王爺了。”</p>


    慶王笑著說:“你食量大,又喜厚味油膩,今晚我們就吃烤肉席,烤乳豬、烤羊肉、加上全聚德的烤鴨子。”</p>


    “好,好。今晚要一飽口福了。”袁世凱食量驚人,隻早餐就要吃二十個煮雞蛋,還有差不多數量的肉包子。吃燒雞一次要吃好幾隻。可最近因為連受攻擊,食欲大減,粗大的腰圍都減了一圏。今天定下反攻計劃,他要放開量大吃一頓了。</p>


    五</p>


    身材魁梧的岑春煊在宅中的花園裏蹙著眉頭來回踱步。在廣東幹得好好的,新政方興未艾,突然接到調任雲貴總督的旨意,心中困惑,如有塊壘。這時一名戈什哈快步送來一封密電,岑春煊連忙打開閱看,是軍機大臣瞿鴻機的密電,隻八個字:“事出慶王。來京密商。”岑春煊知道是慶王搗的鬼,袁世凱肯定也參與了。他決定立即乘輪船由天津赴京。</p>


    進京後的第一個晚上,岑春煊悄悄來到軍機大臣瞿鴻機府邸。</p>


    “雲階,一路辛苦了。”瞿鴻機關切地看著岑春煊說。</p>


    “我心急如火,恨不得插翅飛到京城與中堂商議。”</p>


    “奕劻他們這是反攻,是蓄意報複呀。他們還不隻要調你去偏遠之地,你剛一離開,他們就派人調查你在兩廣總督任上的賬目,是要置你與死地呀。”</p>


    “哼,讓他們查吧,我岑春煊為官一清如水,哪裏像他們烏七八糟。他們什麽毛病也查不出,隻能查出我一個清名來。”</p>


    “這我知道,我們是對得起清流這兩個字的。但我們也不能隻明哲保身,濁流滾滾,不能視而不見,任其橫流。”</p>


    “是啊,中堂,治汙止濁,乃吾清流之職責。”岑春煊看著瞿鴻機又問:“下一步該怎麽辦?中堂想必已經有了主意吧?”</p>


    確實,瞿鴻機這幾天反複思考著如何應對。“雲階,你不能去雲貴,要想辦法留在北京。這樣我們好及時商討,全力對付談奕、袁,打贏官製改革這一仗。”</p>


    岑春煊點頭:“好,我盡快求見太後,請求留在北京。我還要奏奕劻一本,他要動我的位置,我也要撼動一下他。”</p>


    “對,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先走這兩步,看動靜再考慮下一步。”</p>


    慈禧太後爽快答應了岑春煊求見的請求。對這位能臣,她心中讚賞,又存感激。庚子年西逃時,岑春煊時任甘肅布政使,他親率一支軍隊趕到慈禧身邊護駕。一天晚上,慈禧睡在一所破廟中,半夜夢到洋兵來追,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叫出了聲。這時她聽到窗外岑春煊朗聲奏道:“太後毋驚,臣率兵在此守護,請太後安心入睡。”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慈禧聽到岑春煊這句暖心安慰的話,不由流下淚來,她對窗外說道:“你一路盡心護駕,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功勞。”這以後慈禧格外關照岑春煊,很快讓他升任陝西巡撫,接著又升任兩廣總督。他任兩廣總督時與袁世凱升任直隸總督時年齡相同,都是四十二歲,又都精明強幹,可謂南北雙虎。</p>


    “臣岑春煊恭請聖安。”岑春煊跪在養心殿的光滑地麵上磕頭。</p>


    “起來吧,坐著說話。”慈禧溫和地招呼。</p>


    “最近雲貴邊民騷動,你父親曾任雲貴總督,在那邊有威望,你也在那邊住過幾年,比較熟悉。所以想調你任雲貴總督。”</p>


    “是。臣知道了。”岑春煊躬身。</p>


    “我聽說你在廣東幹得不錯。辦新政很有成效。建了不少新學校,興辦了不少工商業。”</p>


    “朝廷委派臣為地方官,臣隻能竭盡綿薄之力,上對得起朝廷、太後,下對得起黎民百姓,不敢稍有鬆懈。”</p>


    “好。我知道你做事肯用心,用力。朝廷需要這樣的忠良之士呀。你到了雲貴,要繼續努力,把那地方的事情辦好。”</p>


    岑春煊沒有回答,沉默著。</p>


    慈禧有些驚異,又說:“上任前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麽?有事盡管說,我會盡力維護的。”</p>


    岑春煊躬身:“多謝太後關照。臣確有一些話想說。”</p>


    “你說吧。”</p>


    “據臣所知,慶親王以親貴身分專權,貪墨受賄,鬆懈吏製,敗壞紀綱。臣懇請太後對慶王予以處置,以正紀綱,以順民心。”</p>


    慈禧沒想到岑春煊會說到這個,慶親王奕劻貪財,她知道一些,但覺得他對自己還是忠心的,且皇族中能做事人也不多,所以一直維護。“對奕劻的一些說法我也聽到一些,他肯定是上了一些人的當,年歲大了,頭腦難免有些糊塗。不過,他對朝廷還是忠心的。親王中能辦事的也不多,回頭我說說他,用還是要用的。”</p>


    岑春煊又舉了幾個例子,其中包括周榮耀的例子,接道“慶王是首席軍機,這樣受賄斂財,使用包庇貪官,官風都被帶壞了,又何以服人?”岑春煊仍舊咬住慶王不放。</p>


    “有些說法也有出入。比如說他最近收了袁世凱十萬銀子的賄賂,可後來查明是袁世凱送他用於改革官製的考察、研究費用。”</p>


    “這隻是袁世凱一人的說法,銀子是他送的,事發他當然想辦法找理由辯護。臣還是希望太後能處置慶王,以整敕朝綱,端正風氣。”</p>


    “現在親貴中可用的人太少,慶王又任事多年,經驗還是有的。有些毛病,申斥一下,希望他改,但在沒別人替代的情況下,還得暫時使用。岑春煊,你也可注意發現人才,如果有可以替換之人,那時再說。”</p>


    岑春煊見此事說不動慈禧,便又說下一件事:“臣還有一事想請太後恩準。”</p>


    “什麽事,說吧。”</p>


    “臣在廣東水土有些不服,導致胃腸不適,時或疼痛,並伴有嘔吐。聽說京城有位禦醫治腸胃病很有辦法,臣想留在京城治一治病。不知太後可否恩準。”</p>


    “這麽說你是帶病在廣東做事了。身體不適辦事還這樣努力,難得呀。”慈禧似有些感動。“好吧,你就留在京城治病吧。郵傳部尚書現在正好空缺,你就擔任起來吧,這個職位比兩廣總督還是輕鬆多了,不會影響你養病。”</p>


    岑春煊也感動了。他站起深躬答道:“臣多謝太後厚恩。”</p>


    “岑春煊,現在朝野內外對袁世凱提出的官製改革方案議論得沸沸揚揚,你也聽說了一些吧?”</p>


    “是,臣進京後聽說了一些。”</p>


    “你有什麽看法?”</p>


    “臣正在研究此方案。不過,臣聽說,有些人想借官製改革擴充自己權力,削弱太後權力,這不能不防呀。”</p>


    “噢。”慈禧若有所思。“你以後再聽到什麽重要訊息,要及時告知我。”</p>


    “是。臣以為軍機大臣瞿鴻機深沉老練,又在軍機處任職多年,對官吏,對國事有獨到深刻見解。關於官製改革,臣建議太後聽聽他的意見。”</p>


    “嗯。最近官吏議論很多,倒沒有聽到他有什麽議論。他一向謹慎,律已很嚴的。”</p>


    “太後一向知人善任。”聽到太後誇獎瞿鴻機,岑春煊心裏很高興。</p>


    “不過,聽聽謹慎之人的意見,還是有好處的,起碼一點,水分要少一些。”慈禧說著笑了。</p>


    “太後聖明。”岑春煊也露出微笑,這表明太後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建議。(未完待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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