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她為何孤身在此,為何雨夜便會心疼,但她閉口不答。


    她言,“你看重從前,還是現下?”


    他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從未思索過。


    “往昔已然過去,現下才需要珍重,不是嗎?”


    她繼續說道,“如雲如夢,講的便是一個“醉”字。”


    “生而在世,太過認真,便失了趣味,不如忘一忘,如醉般,瀟灑地對待年歲。”


    他是一向嚴謹之人,在天書閣習藝時,師祖也教導凡事要三思,要審慎,今日聽她這般言語,很是新奇。


    “看來涪滄姑娘,獨身在此並不孤獨。”


    一些桃花被她拾在絲絹中。“心中有念,不曾孤獨。”


    “我這些年來四處遊學,看盡山河萬物,也得學識,卻難解心結。”


    “若是我能解,知無不言。”


    “我想尋一人。”他流露俊美的傷情之貌。


    她將那些花瓣都灑落在小溪上,看著它們兜兜轉轉,卻也遠去了,如似為誰寄了信一般。


    “我放不下也不知該如何去尋,此事糾纏於我心底,成了疙瘩。”


    “你並沒有真正打算去尋他。”她在窺測他的心思。


    他搖頭,苦笑,“並非我不願,而是我不敢。”


    “放下與尋覓,全憑你心。”


    他終究還是告別了她,臨走時,她贈他一卷書籍,《河川記》。這是她的姨母留給她的,這書裏記載的都是無人踏足的地方,是遺世而立的所在。


    那女子從一而終的沉靜,溫和,淡定,令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然,“若有一日,我還有疑慮,可來此尋你嗎?”


    她折斷一株無花,病懨懨的桃花樹之枝椏,遞與他,“當你將它培植成一株再次開花的樹時,你便知曉你所有疑慮的答案。”


    他用仙法將那枝桃枝化小,放在衣襟中,從雲夢澤離開,往閬山去,欲見分別多年,於年少時一同在天書閣習藝的好友,此時已登上虢州山君之位的楚戈。


    楚戈生母,為天帝賜婚給鬼界王族的仙子。楚戈自小有仙脈,按天令,足歲時入天書閣習藝,與空塵同在一個師祖門下,寢舍也是一處,故而好友情深。


    他課業極佳,卻也愛作弄師祖,但師祖寬宏大量,從未怪罪,這便更縱容了他任意妄為。某次,他用法術在師祖的茶水中放了噴嚏蟲。師祖未識得,連喝半盞,噴嚏連天,很是丟臉。他當然知道是楚戈的惡作劇。


    一日,終於換成師祖“作弄”他了。


    師祖抽背他詩句,偏偏是從未學過的,若是別人隻道不會,而他卻繃著麵子,故作思考狀。


    眾學子暗自譏笑,這楚戈,此次要被師祖戲耍了。


    “沒聽清?那我再重複一下詩的上半句:蚍蜉食樹撼巨石。”


    “這蚍蜉怎麽……蚍蜉食樹……嗯,嗯……巨石……”


    “楚戈,不會便是不會,認錯便是,何必如此倔強,費大家的時間。”


    他頑劣道,“孔夫子尚有不善辯日之舉,吾乃學子,今習藝於師祖,師祖竟以吾未解您疑問,便定為有錯,實在太過強人所難。”


    “這……這這……”師祖,持著尺戒,麵對眼前比自己高一個頭的楚戈,心想著,這孩子如此詭辯,真拿他沒辦法,“坐下吧,學無止境,你不能解為師的疑問,確實不是你的錯,但你不肯如孔夫子一般承認自身不足,便如此詩的下半句一般:鴻毛之軀不自知。”


    “師祖,這詩未曾學過,是哪冊書所錄?”


    他含蓄一笑,捋了捋胡須,“為師方才的拙作,讓徒兒們見笑了。”


    楚戈是風流之人,愛酒肉不絕,愛胭脂女子,歌舞聲色。


    空塵不會想到這般之人會是自己的摯友。楚戈習藝期滿後,堅決要帶空塵去自己新得的封地一遊,虢州境內最美的閬山,山下是清澈幽深的洛水河,河邊有十裏海棠。


    泛舟於洛水之上,賞河邊海棠,浮在水麵的海棠落英,為這人間四月,添了嬌媚,入了豐盈溫軟之色。


    空塵喝著此地特製的海棠酒,昏昏欲睡。楚戈在舟頭撫琴,兩岸美景如絕世瑰寶,他的爹爹自小寵愛他,成年後,讓他選一處為封地,他毫不猶豫選擇了這裏。


    閬山,洛水,海棠,這是自娘娘死後,他珍愛的一切。


    他第一次來這裏,是因爹爹派他去修繕此地的兩座鎮河石龜。洛河中有一類體含珠的珠鱉,雌鱉所產的珠子,凡人吃下,可避瘟疫。其中還有一隻會隱形的水獸,它性情不好時便會引發大水,淹沒洛水下的村舍。


    故而此地需時常巡視、管轄,還有便是捉到那隻無影無蹤的未名水獸。


    娘娘仙逝前告訴他,若是思念我,可去閬山,看洛水邊的海棠。


    他問為何,娘娘言,那是我見過最美的花,也是最讓人忘記一切哀愁的景物。


    “數千年前,我還在天庭做司女時,見到了那一場淒婉熾烈的情事,東鸞族九公主為了與自己的戀人陽神相伴,拋下剛出世的孩子,自毀仙脈在暘穀化為五色霞光。”


    “那孩子很是可憐,她因生下來神力無邊,被元天神尊畏懼。天庭早已對陽神隱瞞了九公主生養之事,也欺瞞東鸞族說為那孩子今後的尊榮,所以要召回天庭,由木綰帝妃照顧。”她的眼中有了淚光,像是被此事深深觸動,“可是木綰還沒將孩子抱回宮,我就……”


    “是我……是我奉命將那孩子交到神君手中,當時那孩子已經會笑了,不哭不鬧,惹人疼愛,可我再痛苦也隻能將她送走,我知那孩子會被殘忍地丟進三昧爐中,直至消亡殆盡。”


    “木綰當時跪著求我,不要將孩子送走,可我也無辦法……也是那時,她悲戚過度,暈厥後被藥仙告知已有身孕,天帝便將她禁足。”


    “母親,此事非你可以左右,莫再哭了。”楚戈為她拭去淚水,心疼此刻哀傷的母親。


    她握著楚戈的手,殘存的氣息幽微,“那孩子最後被人救走了,天庭現在也不知那人是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爹爹怕我來人間孤獨,便帶我去看閬山洛水邊的海棠。那時,我就覺得這些海棠花中隱隱約約有那孩子的笑顏,你說會不會那孩子化為了這十裏海棠。”


    一向堅韌豁達的楚戈聽到娘娘的肺腑之言,潸然淚下,泣不成聲。他知道此刻的娘娘依然愧疚,不願放下往事。


    “……那個笑得好看的孩子……就是……洛水海棠……”她虛弱地重複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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