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


    吃飽喝足,許廣陵與宋青虹的談話漸漸展開。


    之前的交流,讓兩人彼此之間都已經有了足夠深入的了解,而在許廣陵遍閱了百花宗的秘藏之後,宋青虹的一路修行之徑,更幾乎是絲毫無隱地呈現在他的麵前。


    大宗師。


    大修行理論體係架構者。


    天眼大神通擁有者。


    知悉對方一路修行具體方向。


    然後,對方正坐在對麵,近在咫尺。


    這一切加起來,讓許廣陵幾乎擁有了一個“遍知”又或者說“全知”的視角,來審視宋青虹的修行,包括其過去,包括其現在,更包括其未來。


    而宋青虹此前無論把許廣陵定位得多高,也絕無法想到,她所麵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這次的談話剛開始,盡如宋青虹所想。


    輕鬆,默契,有趣,開心。


    兩人的談話,從修行的最開始契入,甚至,是從彼此最初的未修行之時,契入。


    許廣陵給宋青虹講了絕靈仙海的故事,講了小島上的山水草木, 講了小島上的飲食起居和生態,講了小島上的那個十藥堂, 也講了飄浮盛開在茫茫大海上的七色花。


    絕靈仙海對於外界來說雖然不是秘密, 而且多有傳聞, 比如許廣陵之前在百花宗的秘藏中就看到有關於天下之間的一些秘境的記載,但那些記載多是浮光掠影、泛泛而談, 一個很可靠的判斷是,那個記載者,其中的任何一個秘境都沒有去過!


    普通的秘境猶是如此, 如絕靈仙海這般相當不普通的,那就更不用說了。


    作為親身從絕靈仙海中走出來的人,許廣陵對於絕靈仙海的任何敘述,都讓宋青虹聽得興致搖曳。


    而在許廣陵講完了這一段之後,宋青虹相應地講起了她兒時的故事。


    就如地球上唐時賀知章的那兩首回鄉偶書,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惟有門前鏡湖水, 春風不改舊時波,回首前塵, 宋青虹對於過往的描述,是帶著頗多追憶和感慨的。


    而且,她追憶的不是幾十年前,是幾百年前。


    淡淡的描述,自帶風雨, 淺淺的追憶,自帶滄桑。


    那樣的一種感覺或者說體驗,許廣陵懂嗎?


    他懂。


    真的懂。


    宋青虹講,許廣陵和, 而他所有的和, 都圍繞著“春風化雨”這一個宗旨而展開。


    於是, 宋青虹講著講著, 不知不覺中,她話語中的那些風雨和滄桑, 就開始變淡、變淡,仿佛真實的風雨,莫名其妙地,就淡成了迤邐,隱入了畫圖。


    然後,在這種輕鬆寫意下,話題自然而然地滑入了凝元境的修行。


    關於修行,特別是關於起始境的修行,兩人可說的話,太多太多了。


    宋青虹講她自己的修行,講門中一些前輩同輩以及後輩的修行,講她這些年來旁涉了解過的其它宗門及一些散修的凝元境的修行。


    許廣陵講淩霄下院時的修行,講一位師兄和一位師姐的修行。


    他所講述的那位師兄和那位師姐,其實並不是真實存在,但卻比任何真實存在的修者更真實,那其中,有廣和與廣清的影子,有當時淩霄下院中那些小夥伴的影子,有第二世中徐亦山甘從式許同輝小秀兒的影子,也有第一世中,他身邊的那幾個人的影子。


    這些影子,都是內容,都是構架,而其中的靈魂,許廣陵卻是虛構了一個他臨摹的“宋青虹”。


    那個人,宋青虹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人的許多修行內容和修行方式,對於宋青虹來說都是陌生的,但她不知道為什麽,許廣陵講述的那個陌生的“師姐”,卻又給了她一種奇異到不能再奇異的熟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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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好像……


    就好像照著鏡子, 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


    她和鏡中人,是有區別的!


    那區別, 不大, 但卻有很多處、很多點。


    不知不覺地,也是不由自主地, 又或者說自然而然地,鏡外人和鏡中人產生了比對,而也就在這種比對中,鏡外人的身心狀態和修行認知,在悄然無聲中發生一些微妙的調整和嬗變。


    那變化,宋青虹並不覺。


    她隻覺得愉快,覺得開闊了眼界。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談話就這樣地進行下去,從凝元境,到玄關境,從開竅境,到真一境。


    晨曦又暮晚,日落又月升,宋青虹根本停不下來。


    有生以來,她的談興從未有如此之盛,有生以來,她的心神也從未有如此之活潑,無數的奇思妙想乃至啟悟玄覺,就如雨後初筍一般,紛然不斷地從她的心田中冒出,然後,又繼續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發芽抽枝,繁秀成陰。


    初時不過三四五六七八筍,不覺已是百裏千裏萬裏林。


    宋青虹恍若陷入了一場綺麗無邊的迷夢,但其實,在這場“夢”中,自始至終,她都是清醒的。


    但那夢太美也太妙了,宋青虹無法醒來。


    在“夢”中,宋青虹以一個既如同親曆又仿佛旁觀的視角,走過了凝元境,走過了玄關境,走過了開竅境,走過了真一境,走過了榮枯境,也走過了……


    生死境。


    生死境頭有何物?杳然名曰生死關。


    幽暗險絕複恐怖,自古由來非等閑。


    此夕傾談如置酒,載身載心泛中流。


    一點靈光凝成棹,長風萬裏送歸舟。


    【宋青虹,十四日後,晉升靈台境。】


    當天眼再一次地自動彈出這段消息後,許廣陵淡淡一笑,有意地收束了談話,如一場綿延了不知多少天的雨,漸漸地,雨霽雲收,萬裏澄明,而宋青虹則在一種無以名狀的身心牽引下,自然而然地進入了靜定之中。


    這一靜,便很快地從小靜步入大靜,這一定,也很快地從淺定進入深定。


    “你這還真是心大啊。”


    許廣陵搖搖頭。


    這比他第一世晉升大宗師時都要瀟灑,而且瀟灑多了。


    不過事實上,宋青虹此際完全是當了一個迷糊人,她可能並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入定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麽。


    當然,另外的一個原因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是她想要入定,而隻是身心的自行調整,在本能上,迫不及待地把她拉入了靜定之中!


    這入定雖然顯得有點太過隨意,但其實,並無須擔心什麽。


    第一世時,許廣陵在本能驅使下,找了一個靈氣較為豐厚的地方進行衝關,而這一世,宋青虹修行所在的這個無名山上,靈氣的豐厚程度,比他當初的條件可是好多了。


    好太多了!


    修行修行,且修且行。


    到得關時,終須一躍。


    而此時,便是宋青虹的那一躍之時。


    許廣陵起身,後退,然後在山頭的一個邊角處,坐了下來,看此山的一些野趣,亦看山下的那些風光,把幽靜和獨立的空間,留給了已經進入了靜定狀態的宋青虹。


    一日,一日,又一日。


    不覺便是三五日。


    第六天中午,飄浮過此處山峰頂上的一片雲朵,仿佛受什麽看不見的力量影響,莫名其妙地便化雲為水,化水為氣,從有形的雲朵複散為無形。


    到了傍晚時分,許廣陵身側不遠處,一株已經開盡了的花樹,其中一個枝頭無風自曳,然後一朵小小的花苞,從枝頭上綻了出來。


    這變化隻是起始。


    隨後,一朵又一朵的花苞,從這株花樹上綻出來,從周圍其它的花樹上綻出來,而一片又一片清新的嫩芽嫩葉,則從這座山中所有的草木身上,萌生了出來。


    萌芽生長的聲音,枝葉抽條的聲音,花苞凝結的聲音,從十到百到千到萬,乃至到千千萬萬,無數的“微聲”,主宰了這個幽靜的夜晚,也主宰了這座山頭乃至周圍其它的山頭。


    微聲如微瀾,漸漸向外泛。


    第二天,晨光才剛啟,天地如初生。


    漫山遍野的新綠,漫山遍野的花開,漫山遍野的清新和芬芳,漫山遍野的蜂飛和蝶舞。


    不止草木之屬,所有的鳥獸蟲魚之類,俱皆進入了一派天地爛漫、生機盎然之中。


    而到得此時,靈氣的波動,亦終於恍若一個遲到的賓客,姍姍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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