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同輝是個老手。


    其值得一道的地方不僅是凝氣大成,更在於熟於事務。


    其實,當日家主莊誌遠所叫的幾個人都是這樣的,而往更遠點說,許同輝這些人,正是家族仆屬中在事務表現上相當優秀的,而且還是其家世代為家族服務的那種,才被特別恩許,授以修行。


    熟於事務未必是熟於行旅之事。


    但世間事在某些層麵上多是相通的,許同輝擺弄起紮營這些事,看得出來應該是第一次做,因為不時還要停下來想想,但總的來說,表現得還算是像模像樣。


    大體不差!


    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不過看得出來,這位在很專心的同時也有點焦心,特別是其在某個地方被小卡住要頓一下的時候,那時,他往往就會用眼角餘光偷偷快速地瞄一下許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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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廣陵完全不理他,當是沒看到。


    營地很快紮好了,和前世其實差不多,在東西及部件上自然是大為不同,不過“下有鋪,上有蓋”的宗旨,還是一模一樣的。


    然後是升火。


    帶的有幹糧,但水肯定是要燒的。


    許同輝隨便在左近轉了轉,就收集回了一大堆的枯葉枯木,然後又用一個小木桶去附近小河邊打了一桶水來。


    不提青水城,就是整個安南郡境內,都是河流眾多,大河小河,縱橫交錯於地表,也所以,安南郡內的城池,相當一部分是以“水”為名。


    不久後,晚餐開始。


    許廣陵細嚼慢咽,好像這幹糧這熱水全都富含無上滋味。


    許同輝卻有點食不知味,一方麵這幹糧自是談不上有多好吃,但這隻占了他食不知味原因裏的不到百分之一。


    他的目光時不時地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偷瞄向許廣陵手邊的地上。


    之前的那張紙,被卷成了一個筒,靜靜地放在那裏。


    而在許同輝的眼裏,那根本就不是什麽紙又或畫,而是“聖物”。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之前隻是看到了一眼,他就感覺所有的心神都被吸攝過去了,而且是直到現在也收不回來。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無聲卻堅決,接近嘶聲呐喊:得到它!得到它!


    許同輝很快地吃完。


    許廣陵卻還是在慢慢地吃,慢慢地吃,慢慢地吃。


    套用愛因斯坦對相對論的形容,這一頓飯的時間,在許同輝的感受中,不知道有沒有一百年那麽長。


    當許廣陵放下碗,示意吃好了之後,許同輝簡直是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收拾殘局,該洗的洗,該收的收。


    很快,嗯,應該說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吧,他就又坐到了許廣陵的對麵,“少爺,還有什麽需要嗎?”


    他恭聲地說道。


    “我倒是沒有什麽需要,許叔,你有麽?”許廣陵笑道。


    許同輝低眉斂目不說話,隻是視線再次偷偷偏轉。


    許廣陵也不多逗他,“喏,暫時交給你保管。”


    而拿到紙卷、展開紙卷之後,許同輝的心神中就再沒有其它任何東西了。


    畫紙上,古道斑駁,占據了整個畫紙的從前到頭,不止於於,它更像是從畫紙上延伸了出去,向前向後無限地漫延。


    天地蒼茫,與古道融為一體。


    如果是地球上,如果其恰好喜愛中國的古詩詞,如果其又恰好讀過某一首詩,那這個時候,幾行字句多半會從其思緒中泛起。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許同輝自是不知道這樣的字句,但這一刻,他的心中,被一股突如其來的莫名蒼茫所占據。


    既有天地無限大的空闊感受。


    又有天地無限大,我獨向何方的迷茫。


    而下一刻,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轉移,轉移到了畫紙右上方,古道一角。


    在那個角落,一個身影,半跪在那裏。


    那就是他啊!


    許同輝迷茫無據的心神好像瞬間就找到了落點,一下子與畫紙中的那個身影融為一體。


    然後,他好像來到了畫紙中,感受著畫紙中所描繪的一切。


    說不出具體是什麽感受。


    說不出。


    總之,許同輝的心神被吸攝在那裏。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從傍晚來到夜晚,然後又從夜晚進入深夜。


    許同輝也早已放下畫紙入睡。


    但在深夜時分,許同輝突然醒了過來。


    也不是沒在半夜醒過,但往常,都是在家族裏,那時醒了自然是很快又睡,不睡那是神經病。


    而這時,許同輝悄悄地起了身,沒有驚擾到睡在氈蓬裏另一側的莊明堂,他輕輕地走出了氈篷。


    天邊,一輪彎月低掛。


    野外的夜,風拂過四野,但並不太大,整體,是一種蒼茫又靜謐。


    許同輝的心神突然又轉到了那幅畫上,然後他想起了畫紙底部的那行小字,“遠芳侵古道,清露漫石階。”


    之前看的時候,許同輝的整個心神都被那圖畫所吸攝,雖看到這字,卻並不在意,甚至那時如果心有餘暇,他多半會不以為然的。


    這附近又沒有花,哪來的芳。


    還遠芳,還侵古道。


    這倒也罷了,後半句問題更大!


    清露,那是露水無疑了,“漫石階”,你這到底是露水還是大河漲水了?


    再說,這是官道,隻有一塊又一塊平鋪的大石塊,沒有石階啊。


    所以這行字和那個圖畫,簡直是沒有一點關係。當時,許同輝的心神全在圖畫那邊,直到最後,他對這行字也隻是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而且那印象也隻是——


    少爺在畫了圖畫之後,確實是“隨手”寫了這行和畫完全不相幹的字。


    但這時,氈篷外,夜色中,許同輝坐在官道邊,腦子裏在想到那幅畫的時候,這行字卻突然以一副強硬的姿態跳了出來,取代那幅畫,占據了他的心神。


    遠芳侵古道。


    許同輝的鼻子不自覺地輕嗅著。


    確實是有味道,但並不是花香,而就是一些附近大樹和野草的氣味。


    許同輝以往從來沒注意過這些,在他以往好幾十的生命中,似乎都沒注意過,當然,他也從來沒在野外睡過。


    這還是第一宿,頭一遭。


    而這時,他突然發現,這氣味似乎也挺……挺好聞的?


    許同輝的呼吸不自覺地放緩,似乎是怕驚擾了那氣味,而隨後,傳入鼻中的氣味果然也變得更清晰了。


    但,不止是傳入鼻中,那氣味好像把整個身體漫過。


    對,就是漫過。


    許同輝的心神便又從這句話不自覺地被牽向了下一句話。


    清露漫石階。


    地上潮潮的,整體給許同輝的感覺,就是已經被露水濕透了。


    在平緩的呼吸中,許同輝的心神以及意識似乎也都被拉得平緩,平緩到接近於恍惚,而就在恍惚之中,他坐著的這官道仿佛慢慢地變了。


    他的左手邊,從近到遠,石塊一點一點地下沉,一塊一塊地下沉。


    他的右手邊,從近到遠,石塊一點一點地上升,一塊一塊地上升。


    平鋪的官道,就這樣慢慢變成了徹地通天的……


    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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