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著,從鄉試的夜晚直到第二天都沒結束,宋毓站在東貢院的門口,看著淅淅瀝瀝的雨,看得出神,鄉試終於結束了,這種感覺很輕鬆,畢竟兩天都關在一個像牛棚一樣的地方,任誰都會覺得壓抑。


    吉祥大街上站著很多打著黑傘的人,他們看到東貢院大門打開,裏麵走出疲憊的考生,人群中逐漸響起小聲的抽泣,最後像會傳染的病毒一樣,哭聲越來越大,站在東貢院門口的考生也哭了起來,吉祥大街哭聲震天。


    吉祥大街的血案沒有隨大雨從人們的記憶中衝刷掉,反而像麵包發酵般越久越強烈,今天爆發了。


    那天他們失去了親人,生命中本該存在的一部分,突然就被硬生生的割去,有時候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雨下的更大了,上天都為之悲傷嗎?


    宋毓心裏很難受,感覺心頭堵堵的,仿佛出氣都很困難,他沒有再等虎子和石頭出來,而是向吉祥大街外跑去,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也不在意。


    “我要回到有間客棧。”


    這個想法非常強烈,他總覺得會大事發生,而且這件事情好像不是好事。


    跑到街口,宋毓看到一輛馬車,摸了摸幹癟的錢袋,裏麵隻有幾文錢,宋毓鼓起勇氣向馬車走去。


    馬是老馬,車是破車,老馬旁邊站著一個老人,麵容平和,歲月在他的臉上鏤刻下斑駁的印記,即使微微一動嘴角也會掀起深深的溝壑。


    宋毓走到馬車前,老人正和老馬低語。


    宋毓的心安靜下來,他沒有打擾老人和老馬,而是站在一邊看著。


    老人對老馬說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老馬渾濁的雙眼時而明亮,好像它能聽懂老人的話一般,老馬的嘴一張一閉,像在說話一般,倘若仔細看去,老馬的嘴裏有口水溢出,形成一條細細的線垂到地麵。


    老馬就像是老人,老人就像是老馬。


    老人和老馬說了一會兒話,抬頭看到有客人,老人拍了拍老馬的腦袋,“有客人了,我們等會再聊。”


    然後老人用渾濁的雙眼看著宋毓,有些愧疚的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剛才隻顧和老忠說話,公子要去哪裏?”


    宋毓第一次坐車,並不清楚價格,但是想起悅來客棧的天價,那麽打車應該也不便宜。


    他從錢袋裏掏出幾枚銅板,窘迫道:“我不知道夠不夠坐馬車,但是我急著趕回去,你放心,我到了會把錢給夠的。”


    老人看了宋毓一眼,“上來吧!別感冒了!公子要去哪裏?”


    “有間客棧。”


    宋毓向老人拱了拱手,坐上馬車,老馬甩了甩了馬蹄,嘶鳴一聲,跑了起來,速度不比壯馬慢。


    車簾沒有放下,宋毓看到老馬的風采,有些吃驚,心想誰說老馬就老了?


    老人看著奔跑的老馬,微微歎息,“公子,鄉試結束了嗎?”


    宋毓點了點頭,“結束了,你的馬不錯,跑得很快。”


    老人輕輕用鞭子拍了拍了老馬,給老馬指示方向,繼續說道:“現在不行了,以前老忠不老,我亦不老,我爺爺是趕車的,我父親也是,我不想在趕車,就把老忠賣到鄰縣的親戚家,誰知老忠夜晚扯斷牽馬繩,鼻子流著鮮血跑了回來。”


    “那一天我哭了,他很忠心,我給他取名叫老忠。從此我和老忠就開始趕車,趕車很辛苦,風吹雨打,寒冷日曬,錢也掙得不多。但是趕車也有樂趣,我和老忠拉過很多人,有小孩,有老人,有男人,有女人,看過悲歡離合,那就像坐在戲院子裏看戲一般。”


    “我和老忠漸漸老了,顧客越來越少了,原來的同行都退休了,隻有我和老忠堅持著,說不上喜歡趕車,隻是習慣了,習慣了就適應了。”


    宋毓看著老忠和老人的佝僂身子,歎道:“既然趕車辛苦,當初老忠回來,你也不一定能要趕車,你和老忠可以選擇別的行業。”


    老人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為了生活,選擇就會少很多,社會地位低,那就沒選擇了,老天爺都安排好了,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命。”


    這都是命?!宋毓低頭沉思,雨打在車棚上,發出細碎而緊促的聲音,奏出一首傷感的單調樂曲。


    老忠的速度慢了下來,嘴裏喘著出氣,聲音很大,宋毓聽的很清楚,老忠的眼睛望著遠方,頭不願意垂下,但是他真的老了。


    老人放下手裏的鞭子,拍了拍老忠的背部,覺得有些咯手,眼中閃過一縷悲傷之色,唱道:“老驥伏櫪,壯士心不已。”


    老人的聲音渾厚而滄桑,隻是老人不知道阿瞞作詩於滄海時,那時阿瞞也老了。


    宋毓知道老人心中的悲傷,歲月流逝間帶著無情,當生命臨近時,再多不舍也要割舍。


    老忠顫顫巍巍的走到有間客棧,宋毓要去取錢給老人,老人擺了擺手,“你是我和老忠最後一位顧客,我們也該退休了,我就不收錢了,公子,保重了。”


    老人揚起鞭子,高聲吆喝,老忠睜開渾濁的雙眼,踏著雨水奔向遠方,他們的目的地是未知的遠方。


    宋毓看著老人和老忠消失在視線盡頭,抱拳道:“保重。”


    進入有間客棧,宋毓看見王伯正在櫃台上打瞌睡,猶豫之下,宋毓還是沒有打擾王伯,而是向著房間內走去,路過走廊的窗戶,宋毓看到紫藤花被雨打的淩亂不堪,像是失去精氣神一般。


    櫃台裏,王伯拿出一個黃色的葫蘆,揭開壺蓋,裏麵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王伯聞了聞,然後又蓋上了壺蓋,看起來今天是沒有心情喝酒了。


    宋毓打開房門,一陣茶香沁人心脾,他的目光一凝,隻見會客廳內坐著一個人。


    此人鬢角微白,淡淡的柳葉眉,玲瓏小巧的鼻子,一張俊秀的臉蛋。倘若抹上胭脂,說他是女子也是有人相信的。此人臉色蒼白,穿著白色的長袍,手指撫著茶杯,見到宋毓後,他微微一笑。


    宋毓看到俊秀男子,愣了一下,他發現俊秀男子模樣略像李樹署,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說道:“你是五牛叔?”


    張五牛啞然失笑,“我本來還想嚇嚇你,你怎會認出我?”


    宋毓想了想,說:“我沒有認出,我隻是猜測,這是你真正的長相嗎?”


    士別三日,張五牛沒想宋毓居然變得處變不驚,當一個少年在你麵前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時候,你會是什麽表情?


    張五牛的表情是無奈,打趣道:“小老頭,我長的怎樣?”


    宋毓眉頭一跳,鄭重的說:“你真是男人嗎?”


    張五牛手一頓,失笑道:“原來你一點虧都不肯吃呀!”


    宋毓沒有笑,因為張五牛笑的很勉強,準確的說是很艱難,宋毓的麵色變了,“你怎麽會恢複真正的長相?你去做了什麽?發生了什麽?”


    張五牛感受到宋毓語氣的強烈,心中一陣暖流滑過。然後向旁邊的座位一指,示意宋毓坐下,接著說:“恢複長相是為了避免麻煩,好了,不開心的事情就不要說了,我都快死了。”


    宋毓剛坐在凳子上,瞬間又站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喉嚨像是被哽住一般,隻覺得心疼的難受。


    張五牛沒有讓宋毓說話,緊接著說道:“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大唐的東北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東北的土地是黑色,空氣是幹燥,雪是壯美的,絕對不像中原的雪般小家子氣,東北人也是豪邁的,那裏生存著漢字和女漢字,你待我真,我報之誠,你若陰我,我定與你拚命。


    那一年,東北的雪下了半個月,到處都是雪的世界。


    那一天,夕陽仿佛陡然從地平線上斷裂了,無聲無息地消散,對麵山口上,隻殘留著一條血紅。


    一個人從血紅中走了出來,枯瘦的就像一根火柴棍,滿身的傷口,鮮血灑了一路,他抵達了一個村子,帶來了恐懼和死亡,村子變成煉獄。


    隻有兩個小孩活了下來,他們是村裏鐵匠的兒子,鐵匠和他的妻子就倒在兩個孩子的麵前,鮮血濺到他們的臉上。


    兩個小孩沒有哭,他們被嚇呆了,一個小孩握著一把劍,劍鞘上刻著麥穗,劍柄上吊著平安結,然而他沒有拔劍,他沒敢拔劍。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奴隸,隻要服從我,你們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枯瘦男子帶著兩個小孩一路向南,像是逃難一樣,來到了石岩鄉。


    張五牛覺得一口鮮血湧上喉嚨,胸口的傷溢出鮮血,白色長袍被染出一片血紅色,張五牛壓製住湧上喉嚨的鮮血,說:“故事就到這裏了。”


    宋毓沉著臉,“誰傷的你?”


    張五牛搖了搖頭,臉上露出輕鬆的微笑,“這不重要了,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不是想要你做什麽,以前我心裏充滿仇恨,到死才看清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仇恨就是跗骨之蛆,它會折磨人,隻要活著就不能解脫,這樣不好,所以我不想你也這樣,你是很聰明的孩子,我的事情瞞不住你,所以我才告訴你這些,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心裏懷著仇恨,好嗎?”


    宋毓眼眶紅了,同張五牛相處的日子,張五牛非常照顧他們,那種被長輩關愛的感覺要逝去了嗎?為什麽這麽好的人都會死?


    宋毓含淚點頭:“好,你別說話,我帶你去看病。”


    走廊邊的紫藤花倔強的開著花,堅守著僅剩的花朵,風猛吹著,花藤斷了。


    “五牛叔!”


    宋毓的喊聲響徹有間客棧,聲音悲愴淒厲。


    王伯手裏的葫蘆掉到地上,表情變得落寞,呆呆的坐在櫃台裏。


    張五牛終究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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