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我大約也能想象出平陽翁那驕矜的姿態,重話不中聽,但能叫人清醒,越難聽越清醒,這已經算是超出我的預料了,按照翁主當年的脾氣,她從小受的教育,最是見不得皇帝偏愛貴妃,故意冷落皇後的事情的,每逢年節都要從平陽進一兩回宮,每次都幫著皇後給我使絆子,我卻還不能說,傅忌對百裏氏一族都很給麵子,還老反過來勸我忍一忍;


    忍一忍,再忍一忍,因為是傅忌說的,所以沒有關係;


    於是我每年總有那麽幾天,過得都很憋氣。


    我料到嫦雲比我還看得開,方才借著香桃子口說出來,不過是借著翁主向我服個軟,隻是當初那個有什麽說什麽,心性那樣淡泊,淡泊的隻會在看見傅森時才會流露出一絲歡喜的嫦雲,還有那個每隔半月便跑到毓德宮,陪著我繡花的嫦雲,現在也同我漸漸的遠了,連姐妹間的示好都不肯明著來,都要借旁人的嘴,借旁人的話,我沒有多心寒,這深宮就是這樣,五步一刃,十步一殺,堆積在紅顏枯骨上頭,每個人都會相應的做出些變化,或是同流合汙,或是保持中庸;


    這些變化無可避免之餘,也難免叫人感慨。


    “姐姐,我好累阿”嫦雲靠著我,有些困倦,說話時更是慵懶異常:“和翁主說話累,和聖上聊天時累,和她們周旋更累........”她聞著我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露出安然的表情:“其實我還是有一點點後悔的,後悔不該逞強,連最後一句話都不跟父親說,就一意孤行的進了宮,進來後我才發現,這裏到處都是猜忌,都是利用和算計。”嫦雲抬起頭:“明明不想的,卻還是不得不同她們一樣,也變得精於算計,甚至連當初那樣坦蕩的心情,也開始消失了,姐姐你說著這是為什麽?”


    我歎口氣,道:“因為這是後宮啊...........”


    我都懂得的,嫦雲這是心裏難受,又一個人背負的十分辛苦吧,若是此刻她靠著的人是傅森,而不是我,可能傾訴的效果會更好些,一個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就這樣很合時宜地成為了她心裏的屏障,將所有的旖旎和幻想堵塞在內裏,所以公孫嘉奧才一直捉摸不透嫦雲的脾氣,他對嫦雲也挺好的,就是晚了一步,佳人已是心有所屬。


    隻是...........我還是不忍心告訴嫦雲,豫王也不是從前的豫王了,他的清風霽月隻會對著嫦雲,也隻對著她一個人而已,對待別人就不見得有那麽多情麵可講。在廣寒宮時,我從公孫劌的言語中察覺了漏洞,就像那場莫名其妙引發的內亂一樣,或許是成國公有意為之,又或許,傅森他也是知情的。


    他知情,卻沒有阻止。


    這才是讓人真正心寒的地方。


    我能看的出嫦雲心緒不佳,也知道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了很多,可有時候關心則亂,我努力在我們之間尋找一個平衡,找到一個適合我們相處的模式,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需要自己的空間,也需要相互扶持,從對方身上汲取那麽一點微末的溫暖,這對我和嫦雲來說,都太過珍貴,不忍心去打破;


    於是平時一些很明顯的細節,嫦雲很明顯的不適,都給我有意和無意中忽視了。


    但我沒想過,有時候就是這樣一點點的差錯,就能把人推入更危險的境地;


    甚至可能萬劫不複。


    我的嘴沒開過光,說的話許的願基本上都沒有成真,或是將要成真的,和我爹一樣,屬於好的不靈壞的靈,我跟齊開霽說過,秋貴人不過是個小卒,可能連楚河漢界都沒過,就麵臨被吃掉的危險,而她也果然不出我所料,縱然有嫦雲開口,公孫嘉奧也沒把她太當一回事,前後才半月,秋貴人便漸漸落寞了下去,齊開霽說她一味的邀寵,連給瑀夫人請安都開始敷衍起來,以為自己也能補上高位的缺,實在和當初那個嬌柔可人,為人謙卑的秋美人判若兩人;


    ...............可見盛寵是多麽要緊,足可以叫人失了理智,嚐過滋味的人隻需一天就能深陷其中,而想脫身,卻不是那麽容易了。


    秋貴人驟然遇冷,和坐鎮宮中,對外稱病的萬鬆雪脫不開關係,公孫嘉奧已經很明確的表示過暫時不想提立不立太子這回事,她也知道這事及不愛,於是重心便又從怎麽把大皇子弄進東宮,變成了怎麽勾起皇帝和她這些年的情分,也就是大打感情牌上來。


    但秋貴人這樣得勢就不饒人的貨色,竟然也甘願忍耐,金貴嬪多番刁難都不在意,更學著瑀夫人那樣,對外稱病,一個人躲在宮裏不出來。


    可惜我全身心都被汝南的戰事吸引,實在沒工夫去管這麽點小小的反常,自然也沒有發覺香桃子已經偷偷地去太醫院取了好幾回砂仁。


    砂仁,祛濕行氣,是一味溫補的藥材。


    並且,還常用於某些安胎的藥方中,是一味好藥。


    我所擔心的,那些前朝的事情終於在一個濕熱的午後有了定論,呂將軍這一仗出師不利,讓豫王占得先機,所以公孫嘉奧下旨,也不管我父親是不是能聽見,總之是大肆駁斥了一番,順便在父親還沒醒過來時就收回了忠勇公的名號,還有那幾萬士卒,也被成功收編回驤國的軍隊裏,並由常清及左右二位將軍一並接管。


    也就是說,我和嫦雲在宮裏唯一的靠山,也靠不住了。


    兵權交接,也就是權利的交替,我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父親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根本,可好歹保住了性命,那幾萬人性命雖然可惜,但父親隻有一個,我就是那麽自私的人,隻要自己在乎的人安然無恙,那別人的死活,真的跟我沒一點關係;


    鄧夫子的信件還是隔一陣就會送來,每一封都被我好好地藏著,他說父親的脈象已趨於正常,不日便會蘇醒,這也算是目前的唯一的好消息吧。


    如果嫦雲偶然問起,我便撿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來說,隻字不提父親在汝南遭遇兵變,幾乎喪命的事兒,嫦雲當初瞞著我入了宮,如今我也以這樣的行動回報給她,不管是好是壞,我隻希望她不要再受到不該有的傷害,希望她不要獨自承受那麽多。


    畢竟我這個姐姐是個很沒用的人,這是我到目前為止,對嫦雲能做的最大的保護了。


    這麽一想,秋貴人也不傻,至少她願意忍下這口氣,甘於向萬鬆雪低頭,這未嚐不是一種變相的自保。


    嫦雲越來越不愛出門了,也越來越嗜睡,不知道她和平陽翁主說了什麽,總之翁主的態度比第一次好了很多,但不消我多說,她自己也很自覺,已經叫綠迤往太後宮裏傳話,要了些名貴的首飾和衣衫,當初得寵的時候,要什麽有什麽,可如今這些東西已經輪不著毓德宮挑揀了,與嫦雲交好的頤夫人又是個更落魄的,更是指望不上。如今父親在汝南,秋貴人又掀不起風浪,擋箭牌完全失去了效用,我們必須要趕在萬鬆雪下手前,先搶占先機,就算知道維持目前的現狀都已經很困難了,也必須要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鄔太後手腳很快,送來的衣衫什麽工藝的都有,卻又不會過於華豔,軟綃羅最是輕薄,可裏頭的芯子嵌了一層絨毛,穿上去並不會冷,等嫦雲細細打扮了,也正好到了晚膳的功夫。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睡覺睡得多了,她的眼睛總是有一種水色,又不像是要哭,總之在我這個女人來看,都無端有了點心跳加速的感覺。


    可嫦雲的美,你知我知,她自己卻不自知。


    我給她挑了副景泰藍的耳墜,襯著她的臉蛋,冷調的藍,泛著幽幽的光,讓那臉越發的瑩白一片,可嫦雲今日一天都不在狀態,看上去有些不自然,換了衣裳便一直在殿裏踱步,更捏著我的手,有那麽一瞬間還捏的死緊,同我講道:“不知為什麽,我這心裏總是撲騰的厲害,似乎今日隻要出了毓德宮,就回不來了.........”


    “呸呸呸,說什麽呢”我給她係好了風衣,又給她拿了個手爐:“可別說什麽晦氣話了,我看你這兩天虛的厲害,方才往嘴上抹了口脂,才瞧著好了一點。”說完我吩咐香桃子去將一直熬著的參湯拿過來,囑咐道:“我估摸著公孫嘉奧也沒那個心思找人侍寢,你就態度好一些,同他好好說幾句話,起碼能讓他想起來毓德宮還有咱們這麽一屋子人要養活呢,沒的被萬鬆雪給碾到腳後跟去了。”


    嫦雲不言不語,想是有什麽不好的預感,她壓根就沒有理我的話,反倒是衝香桃子看去一眼,似乎有點探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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