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看著小國容的滿臉好奇羨慕的樣子,心裏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大致已經猜到事情是怎麽回事了,多半是楚明秋看學校停課了,擔心耽誤了他們的功課,讓他們在這讀書學習,這也合乎他一貫風格,他出身不好,一運動便是靶子,在學校時,政治運動雖然抓得緊,可他實在太棘手,同學中隻有莫顧澹向他發出了幾次挑戰,可不但沒討到便宜,反倒弄得灰頭土臉的,這在全班同學中都造成威懾,不敢輕易對他進行批判,而且楚明秋經常生病,這一病便是十天半月,經常不參加班會,為人處事小心謹慎,所以在這三年中倒還算平靜。


    可真正讓朱洪了解楚明秋的還是畢業前,楚明秋對事情精準的判斷,對當前社會的分析,都讓他折服不已,從那以後他才知道楚明秋的真正本事,才知道他為什麽能這樣平穩的渡過這三年。


    “運動不好玩,隻是熱鬧。”水生麵無表情的冷冷的說:“都別聊了,看書吧,待會公公回來還要檢查呢,狗子,你少無精打采的,待會檢查不過,你就等著吧,朱洪,那裏有書,你自己慢慢看。”


    水生是這撥人裏年齡最大的,顯然也是他們的管理者,負責盯著他們,狗子他們不說話了,小靜蕾同樣規規矩矩的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拿著個畫板在上麵塗脂抹粉。


    朱洪沒有看書,而是拿了份報紙在邊上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報紙看了一份又一份,朱洪留意到報上空白處的批語。


    “馬克思同樣提倡自由平等博愛,**便是自由平等博愛的最高形勢,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是理想。”


    “這是第一把火,第二把火呢?紅衛兵,天下大亂,天下大治;學校亂了,社會還沒亂。”


    “新市委夠為難的,一手發動群眾,一手整頓秩序,夠為難的。”


    “這家夥在做什麽?”朱洪有些不明白,這些批語多是評論,評論《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上的社評和來信,讓朱洪震驚的是,從楚明秋的評論中,他隱約感覺到他對這場運動的看法,這個看法讓他迷惑不解,又有些恐懼。


    第一把火,第二把火,這什麽意思?這家夥看到什麽了?朱洪覺著楚明秋對這場運動已經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很深,自己還沒達到那種程度。


    他暗暗慶幸今天來對了。


    楚明秋是午後才回來的,到家便叫人,家裏的一幫小子都不理他,隻有小靜蕾高興的在邊上幫他搬東西,楚明秋看到朱洪禁不住楞了下,他完全沒想到朱洪會來。


    “你怎麽來了,先幫我搬東西。”楚明秋招呼道:“搬到那間屋裏,小心點,這可是我還不容易才收到的,千萬別弄壞了。”


    “這什麽啊,不就是一堆破書,就算再破點,廢品站也一樣收。”朱洪嘲笑道,小靜蕾笑嘻嘻的拿了本書,楚明秋眼疾手快一把搶過來,小靜蕾不高興了,抓起車上的書亂砸,嘴裏還不住咕噥著臭豆豆臭豆豆。


    “怎麽啦?”朱洪不解的笑著又遞給小靜蕾一本書,楚明秋連忙搶過來看了看才遞給小靜蕾:“乖乖的,待會豆豆來陪你玩。”


    “哼。”小靜蕾根本不信,小巧的鼻子發出恥笑的聲音,翻了幾頁,覺著不好順手便撕下來,朱洪看到了,先還詫異了下便明白剛才楚明秋為何那樣緊張了,可隨即又納悶,這不就是堆破書嗎。


    “上那收了這麽多?”朱洪看著滿滿一車書,忍不住有些詫異,楚明秋笑了下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是在華清大學收的,華清大學的運動可熱鬧了,批權威批校黨委,可熱鬧了,你們學校怎麽樣?”


    朱洪歎口氣:“今兒來找你就為這事。”


    楚明秋楞了下,他站直身體看著朱洪,朱洪歎口氣:“我寫了份大字報,可我拿不準,幫我看看。”


    楚明秋沉默了下,彎下腰繼續搬書,朱洪也不再說什麽,幫著把書搬進去,楚明秋在廚房洗了手,然後才將鍋揭開,裏麵是小趙總管給他留的飯菜。


    朱洪在邊上看著他,小靜蕾過來了,拉了拉朱洪的衣服,朱洪低頭看她,小靜蕾手上空空的,再看門邊,一堆廢紙。


    “你夠厲害的,這麽快,全撕了?”


    小靜蕾得意的點點頭,楚明秋笑道:“這小丫頭是破四舊的先鋒,不管什麽書,到她手裏要不了多久便變成一堆廢紙,那如意樓我就不敢讓她進去。”


    “這樣破四舊!”朱洪笑著刮了下她的鼻子,小靜蕾不高興的叫道:“不準刮我鼻子。”


    “這丫頭片子將來多半是暴脾氣,三句話不對就動手!”楚明秋笑道,小靜蕾不滿的叫起來:“臭豆豆,不準說我壞話,人家是淑女!”


    “淑女!對,對,撕書的淑女。”楚明秋笑了笑說:“小丫頭明年該上學了,估計那時候這文化大革命也該結束了,我希望等她長大以後,再也沒有政治運動了,可以心無旁騖的念書工作,這政治運動稍不留意便萬劫不複。”


    朱洪聽出來了,他苦笑下問:“你是怎麽看的?”


    “我想知道你想寫什麽?”


    朱洪從兜裏掏出張紙放在楚明秋麵前,楚明秋沒去拿,低頭將最後兩口飯刨進嘴裏,然後很仔細的將碗裏的飯粒扒拉幹淨,小靜蕾好奇的去拿那張紙,朱洪連忙攔住。


    “我就不看了,你說說你是那個方向吧。”楚明秋問,朱洪有些不解,楚明秋邊洗碗邊說:“你是支持黨委和工作組還是反對?”


    “自然是支持黨委,莫顧澹他們要踢開黨委。”


    沒等朱洪說完,楚明秋便打斷他:“莫顧澹不重要,九中紅衛兵的頭是誰?”


    “來俊,宣傳部長殷柔柔,莫顧澹是高一年級的分隊長。”


    “嗬,具有鮮明的部隊特色。”楚明秋的語氣帶有幾分調侃:“朱洪,我還是那句話,先避風頭,先不要表明立場,看看再說。”


    “為什麽?”要不是看了那些評論朱洪恐怕就會叫起來,不過也禁不住皺起眉頭來:“公公,你不能老躲著吧,再說了,這文化大革命就不要黨的領導了?就不要黨委了?”


    楚明秋微微搖頭,將洗好的碗放進櫥櫃裏,在毛巾上擦擦手,朱洪接著說:“學校的大字報越寫越無恥,你知道嗎,他們居然還說他們幹部子弟在學校收到壓製,有這麽無恥的嗎?學校還不夠優待他們,入團,他們優先,軍訓他們優先,什麽都是他們優先,還受壓製!還要怎麽優待!”


    楚明秋聽著,將手擦幹淨,順手拍拍小靜蕾,那意思是讓她趕緊走,小靜蕾搖搖頭,可憐巴巴的仰頭看著他,那意思很明顯,楚明秋拉著她的小手,小丫頭頓時高興起來。


    朱洪還在說學校的情況:“自從燕大的大字報一出來,那些家夥頓時,就像你說的,打了雞血似的,那個勁,看著我就煩,好吧,我忍了,可工作組進校了,宣布紅衛兵是非法組織,宋老師希望我們能站出來支持工作組,我覺著我應該站出來。”


    楚明秋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他:“朱洪,你呀,你知道嗎?現在紅衛兵和工作組較上勁了,可工作組就一定能勝利嗎?”


    “工作組是黨中央派來的!”


    “那個黨中央?”楚明秋反問道,朱洪疑惑而陌生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你思想反動!”


    “朱洪,別亂扣帽子,你呀,還是衝動,還是沉不住氣,”楚明秋搖頭歎息:“聶元梓同樣是批判燕大黨委,為什麽人民日報會支持?對於紅衛兵,中央文革小組正式表態支持沒有?**表態支持沒有?朱洪,你好好想想。”


    “**怎麽就不支持了?每次運動都是派出工作組,四清五反,整風整社,都是中央派出工作組,工作組就是代表黨中央的。”


    “工作組現在的行為會不會得到**的支持,還說不定,陳伯達說話沒有?****說話沒有?如果他們沒有公開表態,我建議你什麽都不要作。”


    “這有什麽關係嗎?”


    “非常有關係,”楚明秋毫不客氣的說:“每次運動都代表一定的鬥爭,三反五反,收拾的是黨內的**分子和不法資本家,知識分子改造收拾的是有資產階級思想的舊知識分子,********,收拾的是黨內外自由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整風整社和四清,收拾的是**的基層幹部,那麽我問你,這次要收拾那些人?”


    朱洪楞住了,稍稍遲疑試探著問:“那是不是文化界和教育界的?”


    楚明秋沒有理會,他輕輕搖頭:“我再問你,這場文化大革命是誰在領導?”


    “黨中央!”朱洪脫口而出,楚明秋幾乎是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又錯了,準確的說是中央文革。我再問你,中央文革有那些人?”


    朱洪的眉頭越皺越深,看著楚明秋的目光中疑惑越來越多,楚明秋又問:“你看過五一六通知嗎?”


    五一六通知雖然沒有公開發表,可消息早已經捅出來了,這還是那些紅衛兵幹的,他們把五一六通知全文抄出來貼到校園裏,朱洪全文都讀過。


    “五一六通知是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這份文件每個字我都掰開了,揉碎了,咽下去,”楚明秋說道:“其中有幾句話,非常關鍵,‘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同時批判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文化領域的各界裏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有些則要調動他們的職務。尤其不能信用這些人去做領導文化革命的工作,而過去和現在確有很多人是在做這種工作,這是異常危險的。’


    還有,‘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使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


    倆人說著進了楚明秋的房間,楚明秋給小靜蕾拿了個蘋果,讓她到邊上自個玩,然後給朱洪倒了杯水,朱洪則在默默的思索著。


    “再看,人民日報六月一日的社論,社論中說‘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上層建築的各個領域,意識形態、宗教、藝術、法律、政權,最中心的是政權。’政權!朱洪,以往有這種提法嗎?”


    朱洪聽出點東西來了,他有些疑惑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歎口氣:“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目前黨的高層存在分歧,至少在如何開展文化大革命上存在分歧,可這究竟是中央文革小組內部分歧,還是文革小組和中央之間的分歧,我就不太明白了。”


    朱洪還是不明白,楚明秋心裏歎口氣,朱洪還是太年青太缺少經驗,如果換楚寬元,一下便能明白,就算楚眉恐怕也會清楚。


    “不管怎樣說,分歧存在,那就有個問題,憑什麽這個分歧還存在,他們各自依靠的是誰?”楚明秋再次提出問題,朱洪卻越聽越迷惑,腦子裏亂哄哄的。


    楚明秋搖頭歎息,年青人總是憑熱情幹事,可轉念一想,前世的自己何嚐不是這樣,老子年青老子怕什麽,現在的朱洪何嚐不是這樣。


    “你知道嗎,能在拳擊台上鏖戰不休的對手,必須是實力相當的對手,如果實力差距太大,一方會很快承認失敗,甚至根本不會走上拳擊台。所以,分歧的雙方是誰,這就至關重要。”


    “他們是誰?”朱洪下意識的問道。


    楚明秋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怎麽知道他們有分歧?”朱洪再問,楚明秋差點氣結,合著我說了這麽多都白說,他有些喪氣的坐下不再開口。


    朱洪看著楚明秋,剛才那些話慢慢回到腦海,他忽然明白了,楚明秋繞了這麽大個圈子,意思就一個這篇大字報不能發,原因是目前局勢不清,工作組並不一定會獲得最後的勝利,相反,紅衛兵倒可能會獲得勝利。


    紅衛兵會勝利!這讓朱洪不寒而栗,他潛意識便想到,如果紅衛兵勝利了,那些幹部子弟不知道有多狂,今後整個社會都會在他們控製之下,他們這樣的平民子弟再沒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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