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家沒有想象的熱鬧,家裏隻有娟子爸爸和娟子媽媽,娟子媽媽坐在一邊無聲落淚,娟子爸爸沉默的抽著煙,行李就放在他腳下。


    “爸,媽,狗剩來了,爸,你就讓他看看吧。”娟子幾乎是拉著楚明秋進門,踏進家門便開口叫道。


    楚明秋看到娟子爸爸差點嚇了一跳,娟子爸爸完全變樣了,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身上藍色工作服破破爛爛的,好幾處都開了口子,褲子上補了幾塊疤,更讓楚明秋驚訝的是他的臉上,臉上已經完全沒肉了,走的時候還有點肉的兩腮,已經完全凹下來,兩個眼珠深陷在眼窩中,整張臉就隻剩下一張皮蒙在骨頭上。即便現在坐著,誰都可以看出,那件破爛的藍色工作服空蕩蕩的掛在他身上。


    當娟子爸爸轉過身來後,楚明秋看出來了,他的其他地方瘦得就一張皮,可肚子卻是鼓起來。娟子爸爸的精神還是挺好,含笑招呼楚明秋。


    楚明秋也不多說,蹲下先從腳部開始看,娟子爸爸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可娟子卻在旁邊一個勁的勸,娟子媽也在旁邊勸。


    娟子爸爸的浮腫很嚴重,是楚明秋見過的最嚴重的,肚子腫得發亮,肚皮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青色的毛細血管。


    “疼嗎?”


    娟子爸爸搖搖頭,楚明秋放下他的衣服,想了想說:“叔,你這是嚴重營養不足,怎麽會這樣嚴重,北大荒不是糧倉嗎,再說,山高林密的,野獸榆錢這些應該不少吧,怎麽能這樣嚴重呢,叔,恕我直言,您幸虧是回來了,這種狀況,要再持續一段時間,這腫會消下去,然後再腫起來,那時,神仙也就不了您。”


    娟子和娟子媽臉都嚇白了,娟子媽連忙問有什麽辦法沒有,楚明秋說:“既然回來了,自然是有辦法的,叔這病,隻要有吃的,便能治。”


    娟子媽一聽,忍不住歎口氣,家裏那裏還有吃的。娟子爸爸剛回來時,娟子在家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吃的,她要作碗麵條,娟子爸爸卻不讓,說他在火車上吃過了,還從口袋裏麵拿出兩個東北大餅交給娟子,這大餅是他在哈爾濱買的,娟子媽看過,那大餅不是純糧食的,是用玉米芯磨碎作的。


    娟子爸爸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能回到家裏已經讓他心滿意足,家裏狀況再差,也比在農場好多了。


    楚明秋知道娟子家沒有多少糧食,家裏也沒幾個錢,他沉凝下告訴娟子等他一會,他快步跑回家,到自己的房間裏拿出些蟲草和葡萄糖,又到庫房拉出二十斤糧食,扛著到娟子家。


    院子裏很安靜,還沒到下班時間,這個時代沒有人會早退,沒有人會無故曠工,娟子媽能提前回來也是請了假的。


    楚明秋將糧食和蟲草交給娟子,讓娟子立刻去熬水:“娟子,叔叔的病很嚴重,這水每天早中晚都要喝,葡萄糖每天一次,另外,再上市場買點冬瓜之類的菜,那東西利尿消腫,這二十斤糧食算我借給你的,等將來有糧食再還給我。”


    娟子接過東西,先撕開一袋葡萄糖,衝上開水化開,端到爸爸麵前,然後便要去做飯,楚明秋叫住她:“記住,這蟲草和葡萄糖是給叔叔和阿姨的,別給順子了,他又沒事,知道嗎?”


    娟子答應一聲便要提著糧食出去,可二十斤糧食,她根本提不動,娟子媽過去提起糧食,娟子跟在她身後,倆人一塊去廚房。


    楚明秋坐到娟子爸爸旁邊,娟子爸爸有點好奇的看著他,在這院子住了六七年了,可除了孩子,上後院的成年人沒幾個,除了牛黃那些原楚府大院的家人,區裏安排進來的幹部們都沒去過,他就一次沒去過。


    雖然沒去過,可也知道楚明秋的一些事,知道他不怎麽上課,知道他在習武,當然還有很多不知道。


    這次摘帽回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國慶前,農場裏的幾百個右派中有七八個摘帽,剩下的就隻能等待來年了,他都已經死心了,可沒想到,國慶之後,忽然有天團部來人將他叫到團部去宣布他摘帽了,這讓他很是迷惑。


    後來他才知道,他的女兒在國慶會演時受到最高領袖接見,照片還上報了,燕京市委覺著讓一個受過最高領袖接見的小姑娘的父親還頂著右派帽子不合適,於是便給他也摘帽了。


    摘帽後,他便在最短時間裏離開了北大荒。從九月開始,北大荒各農場便開始缺糧,每天從一斤下降到八兩,兩周後下降到六兩,國慶前,連六兩都無法保證,各種代食品出現了,樹皮草根,都成了食物,每人都想盡辦法讓自己吃飽,榆樹皮,米糠,野菜,什麽都吃。


    楚明秋看著娟子爸爸,猶豫好久才問:“叔叔,北大荒的情況是不是很糟糕?”


    娟子爸爸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還好吧。”


    楚明秋當然不信,還好,還好就能腫成這樣,他望著娟子爸爸:“叔叔,您大概知道,楚家是行醫出身,我也學了五六年了,您身體的狀況,我一看便明白是怎麽回事。”


    娟子爸爸依舊默默的抽煙,那煙已經到根部了,他還舍不得丟,過了會才輕輕的說:“既然明白,就不要問了。”


    楚明秋心一沉,他那話本就是試探,沒想到擔心成了事實,他的心一下揪緊了,神仙姐姐還在北大荒呢。


    “叔叔,我的老師還在北大荒,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收到她的信了,我很擔心她。”楚明秋低聲說道,臉上的神情非常誠懇。


    娟子爸爸稍稍楞了下,想起女兒曾經來信問過,一個叫……,音樂學院的老師,還教過娟子幾天,他迅速抬頭看了楚明秋一眼,正好迎上楚明秋的目光。


    楚明秋心裏大驚,就那麽一眼,他就深深感覺到娟子爸爸眼中的痛苦,還有……絕望,對,是絕望,他的心一下揪緊了。


    “叔叔。”楚明秋帶上了絲懇求,娟子爸爸沉默的搖搖頭:“不要問,不要問。”停頓一會,他才壓低聲音:“如果,如果,你有多餘的糧食,盡快給她寄點糧食去吧,如果,她還能收到的話。”


    楚明秋臉色刷的變得慘白,想都沒想便站起來離開,到了門口才似乎想起來,轉身朝娟子爸爸道聲謝然後便迅速轉身出去。


    娟子爸爸輕輕歎口氣,北大荒的經曆是不能說的,別說楚明秋了,就算老婆兒女也不能說,那是一場惡夢。


    娟子很快端來碗麵條,進門沒看見楚明秋,便禁不住問:“狗剩呢?”


    “他回去了。”娟子爸爸說,他愛憐的看著娟子,這個本就瘦削的女兒現在更瘦了,自己能逃過一劫,居然全靠這個平時關心較少的女兒。


    “幹嘛走得這樣快?”娟子嘟囔了句,娟子爸爸拿過一個碗,將自己碗裏的麵條刨了一半進去,然後將碗放在娟子麵前。


    “吃吧。”


    娟子看著眼前的麵條咽了下口水搖搖頭,將碗推過來:“爸,還是你吃吧,待會我去狗剩家。”


    “還是去彈鋼琴。”娟子爸爸將碗推到娟子麵前,娟子又推回來,她點頭嗯了聲,然後又悄聲解釋:“狗剩家裏晚上都作了好些饅頭。”


    娟子爸爸心裏一陣陣發緊,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他將娟子攬進懷裏,輕聲喃喃說道:“好孩子,好孩子,苦了你們了。”


    娟子媽媽進來了,看著父女倆擁在一塊,眼睛也禁不住紅了,看著桌上分開的兩碗麵,她也將碗都推到娟子爸爸麵前:“你就吃吧,這狗剩不是才拿來二十斤糧食嗎,夠我們吃一段時間了。”


    娟子爸爸也不再推讓了,他邊吃邊問:“他經常給我們糧食嗎?他那來這麽多糧食?”


    “也不是,”娟子媽媽說,她看了娟子一眼:“這還是第一次,隻是,娟子經常在他家吃飯,也因為這樣,家裏的糧食還夠吃。”


    剛才娟子爸爸便知道了,娟子經常在楚家吃晚飯,也時不時拿些點心饅頭回來給順子。


    又過了一會,菁子和順子回來了,看到爸爸,順子高興得大呼小叫,菁子先是一愣,隨口便問是回來探親的,還是摘帽了。


    “你傻呀,右派有探親一說嗎,你爸爸是摘帽了。”娟子媽很是高興,娟子爸爸摘帽後,她的工作便可以重新調整,今後孩子們入隊入團入黨也不會受影響了。


    娟子爸爸看了菁子眼點點頭,菁子喜笑顏開的上來抱住爸爸的脖子:“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申請入團了!可以申請入團了!”


    順子倒是沒心沒肺的,他眼睛始終停在爸爸帶回來的兩個餅子上,悄悄掰下來一塊放在嘴裏嚼穀,覺著硬硬的,幹幹的,不好下咽。


    晚上,娟子家作了幾年來最豐盛的一頓飯,除了有土豆和白菜外,還有條魚。這魚絕對新鮮,是楚明秋剛從池塘裏撈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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