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朱載堉慌忙行禮,先前的一點困意如今全都沒了。


    朱翊鈞揮手示意他起來,臉上有幾分別扭,“皇叔不必如此,都是自家人。”


    “禮不可廢。”朱載堉還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朱翊鈞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先前睡不著,一心掛念著白日裏和朱常漵的對話,突然興起要來見見人。現在人是見了,可又覺得自己太耐不住性子。


    “皇叔坐。”


    朱載堉謝過座,在一側的繡墩上坐下。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朱翊鈞,“不知陛下深夜造訪欽天監,可是有什麽要事?”


    朱翊鈞不說話,時而撓撓頭,時而搓搓指頭,臉上的暈色越來越紅,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有幾分稚氣。


    田義用餘光往左右看著,心裏猜測是不是天子不好意思當著眾多宮人的麵說。他朝左右服侍的宮人們使了個眼色,悄沒聲兒地領著人默默退出房去。


    門輕輕被合上,朱翊鈞的麵色果然恢複了幾分常態,紅暈也消下去了幾分。


    朱載堉並不急,耐心地等著天子皇侄的問話。他並不覺得麵前這個帝王三更半夜來欽天監是來問自己改曆的事——這樣的事情,等明日差人來問一聲就夠了。必是什麽旁的事,令他覺得為難的事。


    朱翊鈞很想在這個皇叔麵前表現出幾分帝王的威嚴來,雖然人是長輩,可地位不同,見了自己這個小輩還是照舊要行禮的。可念起白日朱常漵的話,兒子寧肯向這個皇叔求教,也不願詢問自己,心裏就別扭上了。


    自己哪裏比皇叔差了?!為什麽漵兒這般不相信自己?


    朱翊鈞偷偷抬起眼去看,發現朱載堉正慈祥地望著自己。二人目光相接,隻一瞬,朱翊鈞就立刻避開眼去躲閃。


    他又輕輕咳了一聲。


    朱載堉等得有些無聊,眼睛一瞟,見朱翊鈞麵前還沒茶水,便起身想給他倒一杯。拎起茶壺,才發覺裏頭竟是空的,不由一笑。“我去給陛下倒些熱茶來。”


    說罷就提起茶壺,起身出去。


    朱翊鈞原想叫住他,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也好,趁著皇叔不在,自己也能平複一下心緒。


    田義一直在門外候著,見朱載堉拎著茶壺出來,趕緊上去想搶過壺來,卻被人給躲開了。


    朱載堉並不喜歡田義,他極冷淡地笑了笑,“公公服侍陛下辛苦,勞累了一日,我自己來便好。”懷慶當地的小曲兒從他的喉間一點點沁出來,似有若無。


    茶房就在屋子邊上,朱載堉腳下一轉,就進去了。徒留下田義在原地咬牙切齒。


    不過是個藩王世子,拽個什麽勁!瞧那得瑟樣!


    呸!


    茶房裏的爐子上水一直溫著。朱載堉將銅壺中的水都給倒了——已是燒老了,若是自己喝,倒也罷了,而今卻是要入天子的口的。他重換了一壺新的,趁著水還沒燒開時,翻揀著茶葉。


    朱載堉平日裏喝的是粗茶,他不是在吃食上講究的人。來了欽天監後,因需常熬夜,為了提神,也就更偏好老茶、粗茶。好不容易從幾包粗茶底下翻出一包好的來,打開一瞧,裏頭的綠茶有些微微泛黃,也不是特別清香。


    朱載堉皺眉,看來是放的時日有些久了。正猶豫著是不是另換了旁的,邊上的水已是開了,熱氣噗噗地不斷敲打著壺蓋。他回過神來,隨手將茶葉投入了壺中,熱水一泡,茶葉就舒展開來。


    罷,索性就如此吧。他心裏這般寬慰著自己,提著變重的茶壺回去了屋子。


    坐在裏頭的朱翊鈞麵色如常,見皇叔回來了,從位置上起來相迎。他從朱載堉的手裏接過茶壺,親自給二人各斟了一杯茶。“皇叔用。”抿了一口,比起平日裏自己喝的卻是差遠了,不由皺了眉。


    朱載堉忙道:“我原是喝的粗茶,用來提神,所以好茶並不常備。陛下萬莫在意,待明日我再叫人另備些好茶來。”


    朱翊鈞很給麵子地又喝了一口,“不必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色道,“皇叔先前……可是同漵兒提過宗親除籍的事?”


    朱載堉略一猶豫,不明白為什麽天子會這麽問自己。朱常漵倒是沒和他說要瞞著,所以現在猶豫過後,便如實相告。“確有此事。”


    “皇叔是怎麽想的?”朱翊鈞頓了頓,“漵兒好似很希望可以辦成這件事。朕心裏拿不定主意。這是漵兒頭一次上疏,論理,最好是能成。”


    朱載堉微微眯了眼,點頭道:“不錯。”事關日後朱常漵是否能坐穩太子之位,謹慎點的確沒錯。他話鋒一轉,“陛下可知,而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幾位藩王是誰?”


    朱翊鈞遲疑了一下,在兒子離開後,他找來禮部侍郎細問了藩王的情況。可是禮部侍郎言辭模糊,並未言明確實的情況。


    朱載堉見他猶豫,便知道從未離開過直隸的天子對外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歎了一口氣,回答道:“是武昌楚王、西安秦王、開封周王以及成都蜀王。這四位都是自太|祖就冊封的藩王,而今在民間被稱為天下四大富藩。”


    朱翊鈞將皇叔說的這四位藩王一一記在心裏。他突然想起,去歲八月,京師留守後衛百戶王守仁曾經上疏說遠祖王弼曾留下大筆財富,而今悉數寄存於楚王府的庫中,他願意將這筆銀錢上交於國庫和私帑,助建燒毀的兩殿。


    那時候宮中正是多事之秋,朱翊鈞雖然眼紅心動這一筆巨大的財富,可實在無心於此。日子一久,便拋在了腦後,今夜卻是再次回憶起來了。


    黃金六萬八千餘兩,銀二百五十萬兩,珠寶不可勝計。更有自永樂起,太|祖欽賜的八十六處田莊,莊田的田租也都由楚王府代收,算到今時,也有八百餘萬兩。


    朱翊鈞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呼吸也開始漸漸急促。他按了按心口,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聽坐於自己麵前的皇叔後頭的話。


    “去歲朝廷曾有算過,而今記錄在玉牒之上的宗親人數已達十五萬七千餘人。陛下,這些人的歲祿可都是從國庫、私帑走的。是,朝廷的確隻負責撥發親王、郡王的歲祿,可餘下的呢?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乃至奉國都尉,還有旁的縣君、鄉君,都是吃的地方上的稅賦。”


    談起這些,朱載堉的興頭就來了。“我生於懷慶,對河南行省還了解些。河南一年存留糧米為八十四萬三千石頭,可河南當地的宗親加起來的歲祿是多少?一百九十二萬石。遠遠超出了河南行省的存糧。”


    在不了解的時候,這些對於朱翊鈞就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嘉靖年間曾經有過削藩之舉,通過現今留存的一些字紙,朱翊鈞知道宗親歲祿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可經過文忠公條鞭法的改|革後,他覺得這個數字應當是已經降下來了不少。沒想到卻依舊是如此觸目驚心。


    “正因數額龐大,所以有些地方官就強留了歲祿下來以做繳稅之用,此舉也是為了考績。可拿不到歲祿的宗親,過的是什麽日子?”朱載堉苦笑,“文忠公是能臣,他當年是想過讓宗親自食其力的,可最終還是作罷。陛下可想過,這是為何?”


    朱翊鈞想了許久,試探性地問道:“可是因怕‘清君側’?”


    這話說的很隱晦,但朱載堉能領會到這層意思——指的乃是當年還是燕王的成祖起兵。他點頭,“我未能與文忠公有過書信來往,不知其確實的想法。不過照我看來,確是如此。”


    朱載堉望著朱翊鈞陷入沉思的臉龐,突兀地笑了一下,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曖昧。“陛下,我們不妨再往細處去想一想。宗親的歲祿隻到奉國中尉,餘下都是不給歲祿的。可難道奉國中尉就不會娶妻生子了嗎?子又複子,餘下這些沒有歲祿的宗親,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朱翊鈞的後背開始冒出汗來。如果說聽朱常漵說宗親之中有被餓死的,他覺得是兒子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危言聳聽,那麽現在,由朱載堉這個河南藩王世子說出這番話,可信度就極高了。


    沒有誰會比身處其中的人更明白這個群體的遭遇。


    朱載堉垂眸,“今夜陛下來尋我,我就不妨說說心裏話吧。”他朝朱翊鈞拱拱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陛下海涵。”


    “皇叔但講無妨。”朱翊鈞收起了思緒,認真地聽著。


    朱載堉的神情變得冷酷起來。“我不願承爵,起初乃是因嘉靖年間我父被貶至鳳陽之故。在那裏,我呆了十六年。後來先帝慈悲,赦免了先父後,我也隨他一同回了藩地。十六載不在懷慶,再次回去,許多事與我印象中的大相徑庭。”


    他不無悲愴地道:“昔年一同讀書的宗親,有的流落街頭討飯,有的淪為苦力腳夫,還有一些運氣好的,因識得幾個字便替人寫信為生。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四民之業不可參合。為了營生家計,他們無一不隱姓埋名。”


    連祖宗給的根子,都不得不舍棄掉。


    叔侄二人在屋中談了許久,直到天拂曉時,朱翊鈞才同朱載堉告別。他走出屋子,望著從屋簷上緩緩升起的朝陽,耳邊回蕩著朱載堉的話。


    “陛下,鄭藩家財是能助得了他們,可能助多久呢?又能助多少人呢?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隻有廢除國初定下的不當之禮,才能救得了他們。”


    給他們一條活路吧。


    朱翊鈞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頭也不回地朝田義道:“該是朝會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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