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漵從裏殿走出來,就看見朱常治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外頭,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他趕緊垂了頭,不想讓弟弟看出自己哭過的樣子。


    “皇兄,”朱常治幽幽地道,“你同母妃吵架了嗎?”


    朱常漵特地避開臉,朝他後腦勺打了一下,“還叫母妃呢?該改口叫母後了。”


    朱常治滿不在乎地道:“一下子改不了口,更何況大典還沒過,尚不是正式的皇後呢。現下誰還會顧著抓我們的小辮子?一個個巴不得衝進翊坤宮來說好話。”


    朱常漵輕咳一聲,有些高興弟弟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管那些人做什麽,我們隻做好自己便夠了。這幾日你萬不要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免得惹上禍端。”


    “我不會的,有皇叔父看著我呢。”朱常治現在成了朱載堉的小跟班,被人拴在褲腰帶上整日帶來帶去,尋常人進不去的欽天監都快成他第二個家了。


    朱常漵覺得這話倒是沒錯。鄭藩的皇叔父雖然才學高,但性子著實迂腐,要不是朱常治慕其學問,怕是早就打退堂鼓了。


    “所以皇兄,你方才在裏麵同母妃吵架了嗎?”


    朱常漵臉色一滯,怎麽又繞回來了。實在捱不過弟弟那一臉的求知欲,他隻好哄著道:“並沒有吵架。”


    朱常治一臉“你在騙我”的表情,“我都聽見了,母妃聲音可大了,好似還哭了。皇兄你做了什麽事,竟讓母妃哭了?”他仔細端詳著朱常漵的臉,好似發現了什麽大事情,“皇兄怎得你也哭了?你們是在想四皇兄嗎?”


    朱常漵摸了摸他的頭,“洵兒已經不是你的四皇兄了。他……他已經不是天家的人了。”


    “可還是我的兄長。”朱常治掰過兄長左右四顧的臉,“別看了,二皇姐回屋去了。你方才進殿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本想跟著一起進去,不過叫二皇姐給攔住說了幾句話。後頭我聽見母妃好似在哭,不想皇姐知道,就把她趕回屋子去了。”


    朱常漵踟躇著,不知該怎麽回答,實話是定不能告訴弟弟的。許久,他才道:“母後擔心我做不好太子,在屋裏警示我呢。你聽見母後哭,那是因為她想起了孝端皇後。”


    這話朱常治倒是信,母親在先皇後的喪儀上哭得很傷心。“那你可曾勸了母妃?”


    朱常漵麵無表情地又打了他一下,“叫母後。”


    “哦——母後。”朱常治不滿地揉揉腦袋,“你勸了母後沒有?我也是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覺得二皇兄你能做個好太子,偏母……後不覺得呢?”


    朱常漵沉默了許久,“母後說的沒錯,我的確很難成為一個稱職的太子。”他摸了摸弟弟的頭,朝他一笑,先前的那點鬱氣好似都不見了,和煦的模樣在這陰天裏足以照耀每一片綠葉。


    “但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太子,不讓母後,還有父皇失望的。”


    朱常漵牽了弟弟的手,往自己的屋子裏去。“昨日皇叔父又教了你什麽?說來聽聽。”


    “皇叔父教的一時半刻說不完。”朱常治跟著兄長走進屋子,“不過,我倒是有個念頭,想聽聽二皇兄的看法。”


    朱常漵在圈椅上坐下,順手將桌上亂作一團的書本紙張都理了理,“你說。”


    朱常治沉默了一會兒,鼓起了勇氣,“皇兄,我想效仿四皇兄,自請為民。”


    朱常漵的手頓住了。


    怕兄長不同意,朱常治忙又補了一句,“就藩之後也成,就當我學皇叔父好了。”


    “你想做什麽?”朱常漵發現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雙手在發抖,慌忙收攏進袖中。先前母親的話還在耳邊,他不想因為自己而害得母親的兩個親生子都離開,一個都落不著什麽好下場。


    朱常治有些扭捏,“我以前覺得,以後自己大了,在藩地做個閑王就成了。宮裏有父皇、母後在,上頭兩個同胞兄長也一定會照拂我,總歸不會遇上什麽災禍。”


    “後來呢?”朱常漵耐心地聽著。


    朱常治的眼睛亮了,“後來我見了皇叔父,這才知道原來做藩王是一件那麽無聊的事。皇兄,我好羨慕皇叔父現在的日子。以前我們出去,舅家也好,外戚也好,都叫人瞧不上。可皇叔父不一樣,他走到哪裏,都有人給麵子。那些教過我們的韓林先生,多看不起武清伯府和永年伯府啊,可遇上皇叔父,還會畢恭畢敬地請教。”


    “皇兄,我想成為皇叔父那樣的人。不說處處受人尊敬吧,起碼不會是同武清伯和永年伯那樣的,叫人麵上恭敬,背後卻吐唾沫。”


    朱常漵望著還未脫稚氣的弟弟,無奈地歎道:“先前我同洵兒提過這事兒,你不也說嗎?皇叔父讓爵後的日子八成不好過。你不是最愛銀錢的?受得了再也數不了錢的日子?”


    朱載堉被人恭敬,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的。這個代價對她而言,也許算不上什麽,可在旁人眼中便不算小。


    朱翊鈞擔心朱常治出宮後,沒了天家身份會餓死。朱常漵也是這麽認為的。他與朱常治不同,雖是年輕身殘,可內裏到底是個成年人的殼子,便是出了宮也會想到法子。朱常治一點都不成熟,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過不下苦日子就後悔了。


    可世上哪有後悔藥可吃呢。


    朱常治見兄長並不讚同自己的想法,有些沮喪。不過他之前就和皇叔父談過這事,得到了對方的支持,此時不由鼓足了勇氣,想要說服朱常漵。“我之前就聽說了,母後想要募集銀兩,在宮外辦義學館,支持自願除籍的朱家人考科舉。皇兄,我覺得自己也可以試一試。”


    “你?考科舉?”朱常漵狐疑地望著他,不住地上下打量,“誰給你的信心?你覺得自己能同那些十年寒窗隻為一朝高中的寒門學子相比?”


    朱常治挺高了胸膛,“為何不可?我也是自幼日日念書的,授課的還是個個高中的翰林先生呢,就連大學士們也給我上課過。皇叔父說了,這放在宮外,根本不可能有誰家能有這麽厲害的先生授課。他們行,為什麽我就不行?”


    朱常漵現在覺得自己當初慫恿弟弟跟著朱載堉學東西是個錯誤的舉措。這哪裏是教人,分明就是把人往歪路上帶!


    “你同他們學的不一樣。”朱常漵苦口婆心地勸道,“他們學了十年的八股文。你知道八股文吧?考科舉就考的八股文。我們學的是什麽?我們學的是如何治國,學的是做人的道理。你知道自己再要重新去學八股文,要學多少年嗎?外頭多少人年近六旬七旬都還中不了舉的。治兒,凡事莫要想得太天真了。”


    朱常治不知道怎麽和兄長解釋,自己並非心血來潮。他年紀還小,許多東西的確不懂,說不上什麽大道理,可他心裏知道,這是他想要走的路。就好像四皇兄那樣篤定自己要去從戎一樣。


    朱常治從不反對或者輕視朱常洵的夢想,反而打心眼裏地羨慕朱常洵,因為他最終還是完成了自己的夢想。


    “反正、反正我就是要去考科舉。”朱常治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兄長,隻賭氣地重複著自己的夢想。


    朱常漵有些頭疼,這個弟弟看似純稚,也是性子執拗的那一個。大概翊坤宮的風水實在太好了,一個兩個,弟弟們全是不省心的。不,聽說連二皇姐都鬧著不想嫁人。現在想想,母後果真是不容易,換做自己這十幾年都不知道要怎麽過來。


    他想了想,決定用緩和些的話來說服弟弟試試。“你說你要考科舉。行,我們就當你能考中。”


    朱常治不服氣地搶白,“什麽就就當,我一定能考中!”


    “好好好,一定能考中。”朱常漵不欲在這個問題上與弟弟爭執,“那我且問你,考中了之後呢?你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朱常治早就想過了,“我想去戶部!算全天下的錢!”


    朱常漵語塞,聽這個語氣,怎麽弟弟好似已經去戶部耍過了一樣?他怎麽沒聽見風聲?看來弟弟身邊的太監得清理清理了,斷不能這麽寵著他,為著他來瞞著母親和自己。


    “你上戶部去過了?”朱常漵試探著問。


    朱常治重重地點頭,“去過了。”他兩隻手比劃著,“裏麵全都是賬冊,有這麽高,一摞摞地疊在一起。書架上、案桌上、地上,全都是。我想看,但是戶部的人不讓我看,說是機密。”


    朱常漵無語了一會兒,“皇叔父領著你去的?”不應該啊,按照皇叔父的性子,絕不會帶著弟弟過去的。戶部的人也不會請他去,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朱常治搖頭,“是徐駙馬去,我偷偷跟著後頭混進去的。”見兄長有幾分不解,他解釋道,“徐駙馬先前不是給了翰林院一本《幾何原本》,讓他們去修撰,預備刊發的嗎?戶部左侍郎瞧見了,說這書大有用處,請徐駙馬過去給戶部的官員們講講。”


    陰差陽錯!


    朱常漵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老天爺還真會開玩笑。他腦子拚命轉著,想用什麽話才能來說服弟弟打消這個念頭。“你同母後說了嗎?”


    朱常治訥訥地搖頭,聲音特別輕,“我不敢。”


    你還知道不敢!


    朱常漵被他氣得噎氣。撫著胸口順了順氣,行,知道不敢就還有救。


    “治兒,你知道各部官員是不固定的嗎?每年都會有考績,考績若是不夠好,就會調去別的地方。也就是說,不會有人永遠都在一個地方呆著。”


    不可否認,朱常漵也知道弟弟在算術上的天分很高,如果入了戶部,興許能看出很多賬冊上曾經出現過的問題,諸如地方行省送上來的賬冊是否有作假,賬目上的數字是不是正確的。


    縱然有用,朱常漵還是不希望弟弟離開。


    一朝離宮,自玉牒除名,身為平民的朱常治就再也無法入宮來見母親了。對於母親而言,這是一個多麽大的打擊。洵兒已經夠讓她難過的了。


    朱常治很不甘願地點頭,“我知道。”他懷抱著希冀地看著兄長,“難道就沒有其他什麽辦法了嗎?不能讓我就在戶部紮根?皇兄,我好喜歡戶部,在那裏做事,我一定會覺得很高興的!”


    朱常漵搖搖頭,“喜歡,並不意味著就一定會成功。治兒,這是兩回事。”他撓了撓弟弟的一頭亂毛,“等你再大一些,若是還想去戶部,屆時我們再來商量這個事,現在……你且好好念書。”


    朱常治下意識地想搖頭,不過在搖了一半的時候停住了。“皇兄說得對。”朱常治握拳,“我是該好好念書。以後應該多請教先生們如何寫好八股文,這樣等出了宮立刻就能去參加科考了。”


    朱常治啞然,知道一下子無法完全扭轉弟弟的念頭,便胡亂點了頭。“你先念了書再說。”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這個事兒,萬萬不能同母後說。”


    朱常治想問為什麽,腦海中閃過了朱常洵的臉。皇兄一定是怕自己對母後說了,讓她想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四皇兄。當即便點了頭,“行!我不同母後說。對父皇說,總歸可以吧?”


    “你對父皇說,同和母後說有什麽分別沒有?”朱常漵無語地望著他,怎得這上頭這般不開竅,“父皇知道了,拿不定主意,還不是會找上母後?”


    “好吧,那我誰都不告訴了。”朱常治有些頹喪,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挺好的,但是除了皇叔父外,竟誰也不讚成。


    朱常漵不許他再瞎想什麽,同他道:“陪我一起到榻上歇一會兒。晚些時候就要用晚膳了。明日起我們就要忙了,母後要準備封後大典,且顧不上我們。翊坤宮裏來來往往那麽多人,我們得替母後看好了。”


    朱常治“嗯”了一聲,隨兄長一同躺在榻上,片刻就睡熟了。


    朱常漵睜開假寐的眼睛,心思複雜地望著弟弟的睡臉。


    小孩子真是好,一點煩模樣也沒有。


    他看了片刻,自己也被帶著有了睡意,頭挨著頭睡了過去。


    第二日,翊坤宮就開始為封後大典做準備。針線局的人早早地帶著料子過來讓鄭夢境挑選。除了大禮服外,令還有吉服、常服等等,全都要按皇後的規格來做。另還有頭上戴的簪釵,現在用的都是皇貴妃的,也需得統統改了。


    翊坤宮每日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人進出,再加上鄭夢境自孝端皇後過世後,一手挑起了宮務,根本得不了閑。還真讓朱常漵說中了,忙得同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吃飯的空都沒有。


    朱翊鈞期間抽空來看了一回,還沒下鑾駕呢,就見翊坤宮熱鬧非凡。田義偷偷潛進去找了劉帶金出來問話。朱翊鈞一聽鄭夢境忙成那樣,也就沒進去,在宮門外頭張望了許久,又坐著鑾駕回去啟祥宮了。


    回殿後,朱翊鈞倒想起一件事來。他這次過去,本是要問鄭夢境封後以後住在哪裏的。


    原本皇後該住在坤寧宮,但現已被燒毀,孝端皇後最後也搬去了鹹福宮住,死都沒再回到坤寧宮。翊坤宮住著倒也不是不好,鄭夢境從入宮封嬪後,直到現在成了皇貴妃,都一直是住那兒的。


    但朱翊鈞總覺得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終於能讓自己最心愛的女子站在自己的身邊,與他一同比肩,攜手看這萬裏江山。可現今卻給不了對方最好的,最應得的。


    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的朱翊鈞還是又重新坐回鑾駕上,再跑了一回翊坤宮。


    鄭夢境方空了一會兒,剛想坐下喝口茶,就聽守門的太監來報說天子到了。她趕緊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殿相迎。


    朱翊鈞很是不好意思,“朕知道小夢這幾日忙,還來給你添亂子。”


    “陛下說的什麽話。”鄭夢境輕輕一笑,“幾日見不著陛下,奴家心裏還想得緊呢。今日總算叫見著了。”又問朱翊鈞要不要將幾個孩子一並叫過來見見。


    朱翊鈞擺擺手,“不用了。這幾日你忙,朕便來的少了。想他們的時候,都讓他們上啟祥宮去見。算來怕是比你見得還要多一些。”頓了頓,他問道,“小夢,大典之後,你可想過要住哪裏?”


    鄭夢境挑眉,失笑道:“就住在翊坤宮啊,陛下覺著不好?”


    朱翊鈞搖頭,“倒不是不好……隻覺得虧待了你。”


    “陛下何曾虧欠奴家了?”鄭夢境的眼神很是溫柔,“打陛下賜了奴家住在這翊坤宮,奴家就心滿意足了。這宮名帶了陛下的名字,便是讓奴家換,奴家還不依。”


    翊坤宮,這本就是朱翊鈞皇後該住的地方,不是嗎?


    鄭夢境牽了他的手,慢慢往裏走,“奴家覺著,人呀,就該知足。自奴家入宮侍奉陛下來,雖有小小的不如意,可現今有吃有穿,還能常伴陛下左右,還有什麽值得奴家再去想的?”


    朱翊鈞知道,所謂的“小小不如意”指的是朱常洵的離開。這事他的確做得不夠好,但已成定局,也無法再更改,唯有日後加倍對小夢更好來彌補了。


    既然天子過來,鄭夢境索性就讓自己清閑半日,與他一同處著。兩人好似回到了過去的日子,同坐一處看書,覺得眼睛累了,就上不遠處的禦花園賞花遊園。玩了半日,倒覺得比尋常還要輕鬆開心許多。


    夜裏朱翊鈞睡在鄭夢境的邊上,枕著自己的手。他的心跳個不停,仿佛回到了當年自己大婚的那一夜。隻是身邊的人從王喜姐換成了鄭夢境。


    “小夢,朕有些等不及了。”他轉過身子,望著同樣沒睡著的鄭夢境。月光照耀下的鄭夢境,看起來好似月中仙子。隻這仙子會老,鬢邊都已生了白發。


    朱翊鈞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仙人為了下凡與自己相伴而特地拋卻了不老不死的仙籍。他輕輕握住鄭夢境的手,“朕等不及讓小夢做朕的皇後了。明明不過幾日,現下卻一刻都等不了。”


    鄭夢境轉過身子,背對著月光的她看著朱翊鈞被柔和的光芒照得分外明晰的臉龐。她的三郎也老了,皮膚開始鬆弛,也有了淡淡的法令紋,若是細細去看,烏發間還摻著幾根銀絲。


    “陛下,無論奴家是不是中宮,都會常伴陛下身邊,不是嗎?”她輕笑,“莫非陛下念著的隻是為後的奴家,而不是奴家本身?若如此,可要叫奴家傷心了。”


    朱翊鈞的聲音有些啞,“想看小夢為後,也念著小夢本身。隻有你在高堂之上,與朕一同坐著,朕的心裏才算踏實了。”他翻身壓在鄭夢境的身上,慢慢地低下頭,在紅唇上落下一吻。


    夜風吹動著帳幔,輕輕撩起一個角,又輕輕讓它落下。燭火卻不受風的侵擾,固執地發出“嗶啵”的聲響,仿佛在勸慰帳幔別過於輕佻。


    準備許久之後,封後大典終於開始了。


    朱翊鈞坐在上首,看著身穿皇後大禮服的鄭夢境在殿下向自己跪拜,而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來,離自己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朱翊鈞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還在跳動著,並未因眼前這明豔動人的新後而停止動作。


    他的小夢終於成了自己的皇後。


    鄭夢境在落座前,向朱翊鈞露出一個調皮的笑來,引得後者心跳漏了一拍。


    新後於鳳座上坐定,朝臣們在王家屏的帶領下一起跪下,三呼萬歲。


    鄭夢境沒在啟祥宮待很久,她還要回到翊坤宮去接待內外命婦。眼前神色各異的婦人,令她回想起十幾年前剛重生那時參加王淑蓉封妃的大典。


    不過短短十餘年,一切就已經物是人非了。當年坐在景陽宮裏的人,如今大都不知去向,有的甚至生死不知。


    鄭夢境又想起了當時自己主動攀談的文忠公夫人,不知那位夫人可安好。


    朱軒姝見母親臉上露出疲憊,知道她是因先前一場大禮儀而耗盡了力氣。此時便同入宮來的朱軒媖一同替母親招待起客人來。


    有這兩個女兒在,鄭夢境沒什麽可擔心的。隻是心中還有遺憾。如果壽寧出生了,這時候也有好幾歲了。宮裏已經許久不曾有過孩子的哭聲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這個緣分,能與壽寧重續前緣,這一次她一定好好彌補自己前世犯下的錯。


    宴席一直到晚上才結束,與命婦們一同用過膳,讓劉帶金將夫人們送出去,鄭夢境徹底累癱在榻上,一點都不想動。


    朱翊鈞喝得醉醺醺地來翊坤宮,一見榻上歪著的鄭夢境就壓在她身上。


    “陛下,不鬧了。”鄭夢境微微噘了嘴,“奴家身上又酸又疼,累得很。”


    朱翊鈞的手在她身上四處摸著,“哪裏酸了?朕替皇後揉揉。”


    鄭夢境拍掉他的手,嬌嗔道:“還胡鬧呢,都幾歲的人了。早些安歇了吧,明日再說話。”


    朱翊鈞卻不依,一點都不想從她身上起來,嘴裏嘟囔著,“今夜可是我同小夢大婚的日子。”


    鄭夢境掰過他的臉,認真地看著他,“隻要同陛下在一起,於奴家而言,日日都是大婚的好日子。”


    “朕就知道小夢最好了。”朱翊鈞顯是醉得不輕,“今夜就這麽睡了吧。朕也累得慌,不想動彈了。”


    鄭夢境推推他,“總得起來更衣洗漱吧。身上還穿著外袍呢,髒。”


    “不洗。”朱翊鈞把頭埋在鄭夢境的肩頭,深深嗅著她身上的香味,“就這樣,反正小夢也不嫌棄朕。”


    鄭夢境一點都不給他麵子,“嫌棄。”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今夜陛下怎得好似孩童般,黏人得緊。”


    朱翊鈞咬死了不肯起來,仗著力氣一直壓著鄭夢境。鄭夢境也沒辦法,隻得就這麽將就一晚睡了。她睡前在心裏還想著,等明日三郎酒醒了,看自己怎麽嘲笑他。


    不過也用不著鄭夢境笑話,朱翊鈞半夜酒醒了之後,就不好意思了起來。醉酒時的無狀清晰無比地印在腦海中,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他小心翼翼地從鄭夢境身上起來,躡手躡腳地更衣洗漱,又親自服侍因為太累一點醒的意思都沒有的鄭夢境。


    將人抱上床,朱翊鈞已是出了一身汗,又擦了一遍身子,這才躺下。


    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朱翊鈞不停地扭頭去看鄭夢境的睡臉,嘴角不斷地往上扯啊扯。


    小夢終於是自己的皇後了。一個愛著自己,也被自己愛著的皇後。


    許多年前的夢想,在今日實現了。


    朱翊鈞閉上眼,強迫自己睡著。睡夢中,他和小夢一直一直都在一起,沒有分開過。


    第二日起來,朱翊鈞後知後覺地開始發作宿醉後的頭痛。鄭夢境扭著身子替他按揉太陽穴,有些心疼,又埋怨他,“昨日怎得如此不節製?飲酒過多,到底傷身,往後可萬不能這般牛飲了,小酌倒是還好。”


    朱翊鈞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了。”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舒服一些了,便將鄭夢境的手從自己額上拿下來,“起來吧,漵兒他們當是還在等著請安呢。”


    站起來的時候身子還有些晃,朱翊鈞苦笑地扶著還有些泛疼的額際,“還真叫你給說中了,往後啊,再不能放縱才是。”


    鄭夢境下床,趿拉著軟鞋親自服侍他更衣,“看奴家說的吧,沒錯吧?”


    “沒錯,沒錯。”朱翊鈞伸長了手,讓鄭夢境給自己穿上道袍,“往後啊,朕都聽小夢的。不是說宮外的漢子都聽婆娘的嗎?往後小夢就是朕的婆娘了,自然要做個懼內。”


    鄭夢境正在給他理著衣領,聞言不輕不重地在他衣領處拍了一下,“胡說什麽呢!”臉上卻不自禁地微微紅了,心裏別提有多甜了,“也不知道哪處學來的,什麽婆娘不婆娘的。”


    朱翊鈞“嘿嘿”笑著,沒說話。


    “一定是酒還沒醒,要不要人端一碗醒酒湯來?”鄭夢境給他係好了腰帶,挑了挑眉。


    朱翊鈞苦著臉,“別,醒酒湯那味道,朕可受不了。醒了,酒早就醒了。昨晚上你睡著,還是朕抱你上床的。”


    鄭夢境給朱翊鈞收拾妥當,自己坐在鏡前,催著吳讚女加快動作,“別讓幾個孩子們等久了。治兒胃口大,略晚一些都要喊餓。”又問劉帶金,“昨夜榮昌同徐駙馬可是宿在宮裏的?”


    劉帶金點頭,“公主同駙馬已同其他幾位殿下一起在外頭等著了。”


    鄭夢境聞言,一邊給自己戴著耳墜子,一邊扭頭去瞪朱翊鈞,“都是陛下不好!要是回頭榮昌笑話奴家,奴家可是不依的。”


    朱翊鈞摸了摸鼻子,嘴角忍不住地上揚。“榮昌可不會說你不是,她隻會怪朕。說來也有趣,榮昌明明是朕的女兒,倒是總同你站在邊。”


    “那是因為我們有理。”鄭夢境隨便指了一件衣服,讓人給自己換上,在朱翊鈞麵前轉了個圈,“都妥當了吧?”


    朱翊鈞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點頭道:“都妥當了。”便是不妥當,他也覺得好。


    鄭夢境信以為真,同他一起出了裏殿。


    外頭早就落座的孩子們正在說話,見帝後一同出來,趕緊放下手裏的茶碗,齊齊站起來見禮。


    “都坐吧,自家人,不必將這些虛禮。”鄭夢境在位置上坐上,細細問了朱軒媖昨夜在宮裏睡得好不好,又問了一回徐光啟徐驥的事兒。


    一家人說了會兒話,就一同起來用了早膳。


    朱軒媖和徐光啟還要趕著出宮回家,鄭夢境也就沒多留,隻讓他們將自己備好的禮物帶上。“倒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隻念著你們家裏頭當是會用上的。”


    朱軒媖笑著謝過,挽著徐光啟一同出了翊坤宮。


    今日朱翊鈞不必上朝,因大婚,他給自己放了個大假,連著三日都免朝。但朱常漵和朱常治卻是要去上課的。


    “走,今日朕領著你們去上課。”朱翊鈞覺得很新鮮,他還從來沒有陪著自己兒子們一起上學過。鄭夢境倒是在每個兒子入學的時候親自領著去過,之後偶爾也會去看一回,他卻一直都沒有。


    朱常治敏銳地感覺到不妙,試探著問道:“父皇……該不會今日要聽課吧?”若真是這樣,他可就不大好過了。有二皇兄在,他就隻有被先生罵的份。


    朱翊鈞原本倒還沒這個念頭,叫小兒子一說,倒是有了。“也行,今日就瞧瞧你們在閣裏是怎麽樣的。”他故意板著臉,“若是學的不好,先生不打板子,朕可是要打的。你們母妃先前預備了一百把戒尺,還沒用過一回呢。”


    朱常治的臉一下就綠了,想讓父親別去了,又覺得太過明顯——這不是告訴人家自己鐵定是要挨打的那個嘛。


    朱軒姝在一旁看得好笑,捂著嘴別過頭去,笑得花枝亂顫。


    鄭夢境將兒子投過來的救助目光完全無視掉,催著朱翊鈞趕緊領著他們去。“再不去可要晚了。”


    朱翊鈞“哎”了一聲,帶著兩個兒子一同往文淵閣去。


    殿外陽光明媚,鄭夢境立在院中送著天子和皇子們。她眯起眼睛,眺望著離開的鑾駕,轉過頭對朱軒姝道:“姝兒,你說我們要不要打個賭?”


    朱軒姝有些好奇,“賭什麽?”


    “就賭……治兒今日會不會被打板子。”鄭夢境笑著牽了女兒的手往裏頭走。


    翊坤宮上下都喜氣洋洋。如今他們成了皇後身邊的人了,後宮之中再無比他們地位更高的人,就是月俸都要比旁人多上幾個錢。新後手寬,從不苛待人,能在這裏服侍,真真是天大的好差事。


    鄭夢境領著女兒一同做著女紅,心思卻全不在繡繃上,頭不停地抬起來去看滴漏,心裏算著兒子們放學的時辰。


    還不等用午膳,朱常治就哭著跑回來。“母後!救我!父皇要打我板子!”


    鄭夢境放下繡繃與女兒相視一笑,“你且說說,若是你沒做錯事,你父皇做什麽要打你板子?要我說,這板子打的該,叫你平日裏不著四無六的。”


    朱常治哭喪著臉,竟連母後也不幫著自己了。果真是做了皇後就得公正無私、鐵麵無情?


    身後不遠處朱常漵的聲音傳來。


    “治兒快逃,父皇過來了!”


    朱常治小臉一白,刺溜一聲從鄭夢境麵前跑了,不知往哪處逃了去。殿裏留下鄭夢境和朱軒姝兩個人哈哈大笑。


    若是日日能同這般歲月靜好,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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