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侯爺隻覺妻子的雙掌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他不但不惱、亦不多言打斷妻子已有些囉嗦的絮叨,此時竟還裝作無意地將頭上的鬥笠拉低了些,卻沒能掩盡他偷偷牽起的嘴角。


    在人間修真界出了名獨來獨往的他,從未將自己已有家室這樁大事宣告天下,甚至連極南妖境裏算是他半個尊長的諸位長老,都不盡知他有個恩愛伴侶,隻以為小侯爺習慣了遊戲人間,僅對琢磨修煉得道上心,早已不為情字所擾。


    修真界眾生無從得知,他不但有個兩情相悅的愛侶,後者還是絕跡已久的換影族後裔,正因為怕這世上的生靈會毀了她母女二人的隱居年歲,才會讓丈夫看似孑然一身地在世上行走,自己則極少現於人前。


    然而守著那“繈褓”結界、卻束手無策了多年後,向來對妻子言聽計從的他終於胡攪蠻纏了一次,在範家的大宅偏院裏抱緊了久未謀麵的妻子,說什麽……都不讓後者再一個人躲回三清山去了。


    上天下地,即使是去那陰森幽冷、據說已有不少修真界前輩葬身其中的太湖淵牢……也同去同歸。


    然而小侯爺抱定了這般任性的念頭闖進淵牢後不久,就哭笑不得地要和妻子分道揚鑣——這趟意圖將湖底虛境攪得大亂的劫獄之行,本就艱險重重,一不當心還會讓滿淵牢的生靈身魂盡滅,他們夫妻倆思量來斟酌去,最終不得不承認若想險中求勝,還是得依了範門當家最初的盤算之一。


    隻有讓自己和破蒼主人換了皮囊外相……才有足夠的把握尋機製住末傾山掌教,才能在六方賈的眼皮底下鬧出些不可收拾的動靜來。


    無奈承認了這一點後,他便隻能帶著不情不願的破蒼大刀抽身遁去,替下本該為六方賈所用的好友、去往淵牢的邊緣,順道等著將張仲簡和素霓神不知鬼不覺地接進虛境。


    卻把堪堪團聚的妻子……“交托”給了已然頂了他的“皮囊”、尚對這許多安排震驚莫名的破蒼主人。


    直到將小房東和沈大頭護送至了離柳謙君所在石室不遠的岔路口,他才放心地往這一層趕了回來,並以他本尊修煉的怪異靈力暫且隱去了行跡,得以遠遠地綴在末傾山掌教的身後,靜待著這位老人家與以往一樣,往那位從未在人間界現身、卻是衛禽老哥至親的女子“安居”之處晃悠而去。


    這是他夫妻早早就商量好的最佳時機。


    果不其然,第五懸固仍然輕手輕腳地往這一層最僻靜的角落挪近之際,披著他那龍鱗流波紋樣外袍的末傾山大弟子已然如潮石般佇立在了石室外,遵守諾言地將少女掩在了他的身形陰影處,未讓虛空中的萬千碎芒有機可乘。


    他一邊暗中偷笑著看到了老朋友這難得的窘迫模樣,一邊毅然決然地收起了本尊的身魂靈力,並示意跟他鬧了一路別扭的破蒼大刀……可以棄他而去了。


    從一開始就對主人和柴侯爺夫妻商定下的計劃極為不屑的破蒼大刀,這時候倒像睡著了般毫無動靜,並沒有如一開始商量好的那樣、當即就衝著第五懸固亮起刀芒,直到柴侯爺有意將它的鋒刃送到了末傾山掌教的肉掌下,才勉強配合了一下、裝作堪堪突破了禁製,順理成章地“回”到了老爺子的手裏。


    “戲台”上人已到齊,刀器亦“物歸原主”,柴侯爺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在收斂了本尊靈力的境況下,當真拚了死命地和末傾山掌教打上一架。


    當然,事實上這所謂的“死戰”並不公平,他隻不過是等著老爺子氣急敗壞地衝將過來,以狂風暴雨般的不留情攻勢,將他揍個麵目全非罷了。


    這一戰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盡管最後的傷勢要更慘不忍睹些,但破蒼大刀的刃下留情,至少還是留住了他的一口氣,又得了殷孤光姐弟的意外襄助,果然撐到了施展那重生術法的時候……等到了末傾山大弟子蓄勢已久的“絕殺”一擊。


    明明在場的諸位之中,隻有他一個被第五懸固狠狠得從高空砸落下來、隻有他堪堪從死地生還、隻有他狼狽得像是剛從幽冥血池裏被撈出來……然而柴小侯爺在又被妻子抱住了臂膀之際,就神色和緩得仿佛踏青歸來,看著妻子時眉目間更是有化不開的溫柔之態,哪裏有半分還身陷牢籠、步步赴死的緊迫模樣?


    如今在這麽多外人麵前被妻子抱得寸步難行,他更全無尷尬,倒像是……快活得很。


    “他雖然已然兵解、成了散仙之身,畢竟還是人族,這術法經他強行施展出來,已失了大半的威力,頂多也隻能維持七個時辰……倘若他當真斷絕了生機,即使有‘繈褓‘庇護身魂,也無法將他從輪回道裏硬拽回來。”


    少女卻正有滿腔的心事尚未道完,便沒有注意到丈夫望著自己的溫柔神色。


    “可隻要他還有一口氣,這術法便能保得他身魂不滅,即使受了什麽天大的傷害,也能在那結界裏漸漸痊愈。”


    “第五前輩下手太重,方才又是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他若不破開‘繈褓‘現身、引開第五前輩的注意,破蒼可能再等不到第二次機會了。”


    “他隻來得及在裏頭待上須臾辰光,若能逗留得再久一點,這隻手……也能將皮肉生得更好些。”


    少女忍不住伸出手去,撫了撫丈夫的右邊臂膀,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遮掩下,旁人並不能十分清楚地看透柴侯爺的傷勢到底平複了幾何,可她的柔軟指尖所及之處,仍然摸到了幾處足以讓她心驚肉跳的倒翻皮肉。


    然而待她瞥到了丈夫的眼,卻分明見到後者正將半張臉躲在那破財的鬥笠下、悄悄對著她笑,全然不以自己的傷勢並未徹底痊愈為意。


    一如當年他剛剛從散仙大會上歸來、半邊麵目浸染在鮮血裏……卻還笑得愜意的無賴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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