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孤光抬了眉眼,恰恰迎上了破敗鬥笠下那雙眸子裏透出的……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位至今仍頂著破蒼主人那張猙獰麵容的柴小侯爺,明明早在年關時候就與如意鎮諸位怪物有過一麵之緣,彼時雖是為了參娃而來、但也未曾顯露過任何讓人不安的敵意。


    在賭坊諸位怪物看來,這在散仙榜上占了一席之地的柴侯爺,倒是隨著六方賈而來的所有“貴客”之中最慎重有禮、甚至擺明了心懷愧疚的一位,除了莫名其妙地要護著鬥篷怪客這點讓人懵然不解,倒也未曾真的對如意鎮、亦或參娃做出過什麽傷害之舉來。


    然而眼下,他似乎是知曉了什麽了不得的辛密,如今竟與其妻子一樣……對殷孤光姐弟二人頗為注意。


    他這身看起來仍是末傾山大弟子的皮囊,讓柴小侯爺的眼神也平添了幾分猙獰,迫得殷孤光下意識地微微挪動了自己的身形,試圖把隻能安坐蒲團上的三姐從柴侯爺的眸光裏徹底隔斷開去。


    紫凰門下十八個弟子心照不宣了多年,從不輕易在世間眾生麵前透露自家兄弟姐妹彼此之間的關係,而殷孤光以“隱墨師”之名行走人間界的那幾百年間,修真界中更是從未有誰懷疑過他和紫凰上神有什麽幹係。


    幻術師之所以能安之若素地遁入如意鎮,甚至在六方賈杜總管麵前也沒有刻意掩蔽過行跡,大半也是因為自己這多年來在外人眼中造成的假象——不同於需要依附師門或族眾的修真界眾生,隱墨師在世人看來不過是個“孑然一身”的浪子,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他會往何處而去,似乎從無羈絆。


    這世上本不該有人,能將他和隱居在青要山中千載之久的三姐……扯上幹係的。


    這當然要歸功於紫凰回到上神界之前、反複叮囑徒弟們的那句話。


    承襲了化形神司的衣缽,並不是什麽光耀門楣的喜事,隻會讓這些族群各異的孩子們就此成了人間界、乃至其他五界眾生不惜聯手圍剿的犧牲者。


    更何況上神界從不容許其力量“流落”到凡世中去,倘若這十八個徒弟的存在上達天聽,別說這輩子的命數……恐怕就連留得一縷殘魂以圖輪回,也是妄想了。


    這聽起來像是嚇唬幼子的囑咐,又經十七位兄姊各自添油加醋了許多後的轉達,幾乎刻在了幻術師的骨血裏,讓彼時僅有六歲的小孤光噤若寒蟬、手足無措,生怕自己會在外人麵前漏出了半分的跡象——連在青要山裏迎麵碰上了足以撕裂他的虎狼凶豺,小孤光也隻是且驚且懼地僵硬在原地裝作死人,卻怎麽都不肯向咫尺之遙的諸位兄姊發出半點求救之聲。


    對師門諱莫如深,已成了幻術師多年來的習慣,如同舉步時會先抬左腳、喝水時必先將杯盞握在掌心至少五息之久,都再自然不過。


    一如此刻對柴侯爺夫妻的敵意。


    即使是因為對如意鎮諸位摯友極為放心,而“受情勢所逼”地曾向諸位怪物透露了自己與瘋魔師姐和三師兄的關係,然而此時站在石室外的柴侯爺夫妻……殷孤光卻還遠遠未到能和對方開誠布公的地步。


    不管三姐在這兩年間到底在淵牢裏聽過、見過了什麽,讓從來都不信師門之外眾生的她,能毫不介懷地向這對夫妻揭露了自家小弟的身份,殷孤光還是無法對這突如其來、還能將末傾山掌教擊倒在地的“救星”知無不言。


    即使對方是受範門當家所托而來。


    “謙君還在下頭……楚歌總要去找她的。”幻術師漸漸翹了嘴角,一如在如意鎮裏初逢每位擅闖山城的外來客之際、會讓對方如坐針氈的莫測笑意,輕描淡寫地敷衍了句,“至於我姐弟是不是至親血脈,如今也已雙雙都是這湖底牢籠的階下囚,就算以往有任何的本事,眼下都是一場空……賢夫婦不管想在我們身上著落些什麽,大概都要失算了。”


    石室外的柴侯爺顯然沒料到殷孤光會學了三姐、一開口就是譏嘲之語,更未料到自己不過一句套近乎的寒暄之語,已然無意中碰觸了這對姐弟的師門禁忌,一時除了苦笑,竟忘了替自己辯解幾句。


    倒是與丈夫更早一步來尋殷孤光姐弟的少女,在旁看懂了幻術師眸子裏的疏離戒備之意,約莫猜出了柴侯爺的言語該是“刺”到了這姐弟倆的忌諱。


    少女溫柔了眉眼、愈發箍緊了丈夫的臂膀,示意柴侯爺暫且無需多言。


    她則知機無比地接過了話頭,溫言向幻術師道了謝:“雖然破蒼刀下留了情,我們還是低估了第五前輩的狠勁,方才若非三姐和隱墨師您肯出手相救,他根本也尋不到機會從第五前輩的眼皮底下遁去行跡,更別說還有這身傷的拖累了……”


    少女回過頭來,眉宇間的感激之情毫不做作,倒著實真心誠意得緊,讓存了找茬心思的幻術師也一時無言以對:“隱墨師這救命的大恩,我夫妻是千真萬確地欠下了。”


    柴侯爺的這身新皮囊,除了還遍布著已然風幹的斑斑血跡,看起來有些慘不忍睹之外,此刻倒也筋骨俱全、並不像是成了廢人的樣子。然而少女心知肚明,方才在高空中來自末傾山掌教的那一擊、與後來破蒼刀芒及身的痛楚,都結結實實地盡數著落在了丈夫的身上,根本沒得閃躲,讓後者不得不硬抗下來,差點連魂魄都沒能保全。


    他夫妻倆雖然也為這險境備下了後著,卻打的是第五懸固會不耐煩地撇開這手下敗將、轉而再次與石室裏的三姐開始狡辯起來、讓柴侯爺得空躲開一旁謀得生機的主意。


    然而就連末傾山大弟子也低估了自家師尊的壞脾氣——想到眼前這個冒牌貨能將愛徒的神兵帶在身邊至今,老爺子半是想替破蒼撒氣、半是想從對方口中得知大弟子的去向,竟沒顧上和旁人多言,就不惜動用了他從不屑於的“酷刑”,將本就隻剩了半口氣的柴侯爺……又生生毀了整條右手臂膀。


    彼時還被破蒼主人攙扶著的少女霎時青白了麵色,也並不全是惺惺作態。


    她和丈夫早有前言,這趟劫獄之凶險莫測,極有可能會雙雙葬身在這湖底——求生不得、便死後同穴,於他夫妻而言倒也並不是什麽可怕之事。


    可她從未料想過,竟會親眼見著丈夫在咫尺之遙……被人“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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