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嚇到它的,不是旁人……而是您身魂裏騰起的殺氣。”


    “它知道在您麵前,即使自己和主人耗盡全力也絕無機會,當然要拚死一戰……至少,也要讓不知道為什麽對徒弟起了殺機的您老人家安靜下來,聽主人一言再做計較。”


    “破蒼不過是想替他爭搶那麽一瞬間的生機罷了……隻是沒想到落在您老眼裏,會成了對‘冒牌’主人的懼怕,會讓您以為它身不由己、迫切地要回到您的手裏去。”


    “您老難道覺得,破蒼若真的是被強行帶離了您那大弟子身邊,即使是被下了禁製、無法逃回主人手裏去,卻會懦弱到要等著您老人家來替它報仇,它自己就不會把握一切機會,趁這位‘冒牌貨’任何走神的時候……狠狠地傷了這個仇人的身魂?”


    柴侯爺夫妻和第五懸固在石室外僵持許久、彼此都試圖強詞奪理地說服對方之際,安坐在蒲團上靜默半晌的女子卻突然微微訝異地張了張嘴。


    所幸她還是忍住沒有呼喊了小師弟起身,隻是她那裝作在打理絲線的雙手再次緩緩往前伸了伸,不著痕跡地碰了碰那鋪陳在蒲團上的綰色暗袍。


    無需三姐的提醒,殷孤光也已然注意到了石室外的詭異景象。


    即使是未與破蒼主人有任何深厚交情的他,在聽了第五前輩的諸多辯解後,也早就認定眼前這具死屍並非末傾山大弟子本尊。然而讓幻術師困惑不解的,是本該旁觀者清的柴侯爺夫妻不知為何突然開始胡攪蠻纏起來。


    少女的言語聽起來似乎句句在理,卻怎麽都有幾分避重就輕的味道,與其說是在幫這具死屍“驗明正身”,倒更像是……在拖延著辰光。


    殷孤光本還茫然不解,不懂這夫妻倆到底在等著什麽,直到第五懸固的身後忽而起了變故。


    過道上的萬千碎芒布滿了整個虛空,極為安靜地映照出了足以籠罩這陰冷地界的光亮,除了不能穿過擋在石室門口的無形封禁之力、偶爾要避過站在湖石上的幾位活物,實在隨心愜意得很,並沒有什麽其他的阻礙擋住了它們的去路。


    然而殷孤光姐弟此時定睛望去,卻驚覺第五懸固身後兩丈的虛空中漸漸勾勒出了個渾圓的高大怪物,甚至在短短十息光景中、就悄無聲息地愈發清晰起來。


    這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萬千碎芒包圍中的,竟是枚通身雪白、高達九尺的巨蛋。


    隻是這巨蛋的外殼似乎並不十分堅硬,身處在虛空中遊走不休的萬千碎芒之間,蛋殼竟有些微微透明,薄如蟬翼,像是任誰上去用力碰了碰,也會霎那間被破出個大洞來。


    不知這“初來乍到”的新客人是不是活物,但至少過道上的碎芒們並沒有受了任何驚嚇,隻是在經過高大巨蛋的身邊時,都刻意慢慢地躲了開去。


    蒲團上的女子顯然沒有料到會看到這麽有趣的異象,難得地亮了雙眼。


    她甚至還趁著石室外少女的話音未落之際,向還趴在蒲團上不敢動彈、卻也瞠目結舌的小師弟極為輕聲驚歎了句:“小光,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回回救的……都盡是些愛惹麻煩的怪物啊……”


    幻術師牽了牽嘴角,不知該哭該笑。


    這古怪的巨蛋就這麽極為突兀地出現在了老人家的身後,毫無凡世生者的氣息,於是也沒有驚動了第五懸固,卻實實在在地落在了柴侯爺夫妻的眼裏。


    這小兩口不但毫無驚異之相,反而像是終於等到了老友般和緩了眉眼。


    少女更是幹脆住了嘴,顯然是再不願和老人家多辯一句了。


    於是老人家也困惑不已地怔在了原地——能言善辯的女娃……怎麽突然就魔怔似的閉了嘴?


    等等,會不會是自己突然聾了?


    老人家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就要揪住自己的雙耳。


    然而他身後適時無比、亦突兀無比地響起了個低沉沙啞的語聲,將他這擔心六方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的困惑擊碎個一幹二淨。


    “師父。”


    老者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緩緩轉了身子,往後瞥去。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僅離他兩丈之遙、憑空出現的雪白巨蛋。


    他本該見怪不怪的——在這世上,他第五懸固還有什麽怪物沒見過?


    然而老人家眼睜睜地盯準了這幾乎能透出光的巨蛋,後者本就脆弱的蛋殼中央突然從內裏被劃出了道裂痕,繼而便有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魁梧身形從蛋裏現出了形。


    比凡間尋常成年男子還要高出一大截的偉岸身量,右臂的衣衫被盡數撕裂,然而那可怖的斑斑血跡仍然沾染在男子的臂上,恍如堪堪從鬼蜮裏衝殺出重圍的羅刹。


    他的麵容上赫然掛著被人隨意劃破、而淩亂無比的無數麵具碎片,仿佛千百條從墨裏浸染後的蟲豸正攀附其上,努力的想要爭咬宿主最新鮮的血肉。


    幾乎無法遮擋男子臉龐的殘破麵具下,是遍布了上半張臉的猙獰疤痕,若站得更遠些望去,也隻會以為不過是他的麵色稍顯暗沉些罷了。


    然而這男子在低聲喚了聲師尊後,便俯身撿起了方才被摔砸下來時、滾落到一旁的破敗鬥笠,渾然不以為意地拍了拍上頭的灰塵,繼而重新帶回了頭上。


    等他抬起頭來,那擋不住任何風霜雪雨的鬥笠下便也仍然如同往日那般、現出了他凶悍的大半麵容。


    從這巨蛋裏“脫身”而出後,男子似乎說任何一句話都極為困難,除了方才那聲“師父”,此時根本再吐不出一個字。


    他隻好衝著老人家微微笑了笑。


    隨著男子嘴角的高高翹起,他麵上的暗沉血痕驟然像活過來了一般,撕裂成了數張血盆大口,在他的麵上肆無忌憚地嘲笑著世間的一切。


    明明在片刻之前還義正言辭地駁回了柴侯爺夫妻的所有辯解,明明認定了自家乖徒絕不可能就在眼前,然而老人家此時直望著這像是惡鬼索命才回來了的“大弟子”,半晌都呆愣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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