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團上的女子溫言笑著,那舊傷遍布的左手卻緩緩舉在了半空,看似無意地蜷曲了五指。


    “三姐你做什麽?”殷孤光還未從方才那番話裏全然回過神來,卻被眼前的情狀震得幾乎要站起身來。


    女子指間竟倏爾亮起了溪流清澗般的銀色微芒,若不細看,還會以為是石室外的萬千碎芒衝將了進來、其中偶爾有幾團落在了她的手掌中。


    然而幻術師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看似微弱的靈力光芒。


    紫凰門下盡管都習了師尊的化形術法,卻因為各自出身族群不同,後天修煉出的身魂靈力也不盡相同——這也是他們十八個兄弟姐妹在人間修真界中偶爾遊曆入世,也不會被世間眾生認出師承的最大緣由。


    來自上古海域的三姐是水族精怪中的一員,這銀色的微芒……便是她漏出的些許身魂靈力。


    更是她多年來為弟妹們縫製衣衫、並在上頭留下化形術法時的獨有行跡。


    幻術師低下頭去,果然在綰色暗袍的風火圖樣上也窺到了同樣的碎芒流動,嫋嫋如溪流,若不是他太過熟悉三姐的“小小把戲”,在這光亮如外界的石室裏,就連他也幾乎看不出這衣衫的異樣之處。


    “這湖底虛境的造勢與凡間其他地界不同,這一層看似在淵牢的最高處,可要尋到這裏,非要先在下頭至少十九重的虛境裏找到出路……你有老七教你的穿牆之法,恰恰取了連六方賈眾精怪都想不到的捷徑,可也不得不經過各層的牢籠,是不是?”


    女子微微歪了頭,嘴角淺淺地彎著,問了小師弟一句怪話。


    “你來的路上,碰上了幾個六方賈的仆從?”


    殷孤光猶豫著搖了搖頭。


    “可到了三姐這裏,就沒那麽容易糊弄過去了……六方賈的三千仆從裏,至少有一千之數進了這淵牢,其中又隻分出了寥寥、散去虛境的各處邊緣,剩下的八百餘個,都陪著他們的主子,在這層裏隨時待命。”女子側過了身子,意味深長地望向石室外的萬千碎芒,“但我擔心的並不是他們。”


    “除了這些個甘於被他人驅使的精怪,這裏偶爾還會有些來去自由的‘座上賓’造訪……真正麻煩的,是這些家夥。”


    “這湖底虛境裏真正的幾位‘座上賓’,當然不會和我們一樣,身魂還受了這些禁錮。他們統統是六方賈請來的貴客,對淵牢的真正主人懷著什麽樣的執念心知肚明,更清楚這虛境牢籠裏所有囚徒的下場……之所以還能來去遂心,當然是並不介懷這些‘閑事’,亦或恨不得幫上一把了。”、


    “其中有那麽幾位,你也該是認識的。”


    “我在這裏已住了兩年光景,不管碰上其中哪一位,眼下的境況也變不到哪兒去了……可小光你不一樣。”


    “不不不……桑耳長老和我一樣,雖然被這淵牢的主人以禮相待,卻還是實實在在的階下囚,並不算‘座上賓’。”


    “他腳上的那條龍筋,取自昔年一條在蛟族裏也惡名昭著的母蛟之身,在人間修真界被封印多年,也還是不馴如活物,常常無故傷了用它之人……六方賈向來撲賣六界裏的異寶,便以買賣的名頭、把這龍筋收入了囊中。”


    “這寶貝放在天光下,是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寶,可放在這淵牢裏,與九山七洞三泉那些修為深厚的老怪物們作對,卻是再適合不過的禁錮之物了。”


    “桑耳長老那條殘腿看似無用,卻是他千載修為的命門所在,被這龍筋捆住了身,也隻能乖乖待在虛空高處,等著淵牢主人什麽時候想起他來、再把他從這倒懸著身子的苦境裏解救出來。”


    “所幸他還有位仙去多年、卻還惦念著他的老朋友,給他送來了那把還沒機會成為骨琴的……拐杖。”


    “那是條幼蛟的骸骨,還偏偏是那窮凶極惡的母蛟昔年眾子之一,出生後不久就因為天靈喪了大半、夭折轉世去了,隻剩那肉身沉了海底,被埋在深海沃土裏千載都未腐壞,漸漸成了精魃古木,後來才被收入了西海龍宮。”


    “這骸骨輾轉流傳到了人間修真界,本來隻被當成段能製成寶器的稀罕古木,才會在桑耳長老手中呆過幾天……可這不曾被主人動用過的‘骨琴’,恰是這母蛟龍筋的唯一掣肘之物。”


    “這母蛟生前作惡無數,卻偏偏對親子毫無辦法……這拐杖剛到了桑耳長老手裏,那連六方賈總管的命令都不肯盡聽的龍筋就服了軟,除了不能放他自由,其他便任他老人家說什麽便是什麽,甚至還伸縮由心,讓他能夠在這一層奔走來去,隨時都能‘探望’我們這些難友。”


    “六方賈的仆從們該是早就得了淵牢主人之命,並不打算太過為難桑耳長老……他如今又成了個不管說了什麽聽了什麽、都會轉頭即忘的老糊塗,這一年多來,除了常常吵嚷過分些,倒也沒給六方賈添任何麻煩。”


    “至於桑耳長老自己,他這忘性太大的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隻要踏進這淵牢一步,就會犯了糊塗,壓根記不清剛和誰說了什麽、吵過什麽。”


    “我不管對他說什麽冒犯的話,不到三個時辰,他就會忘得幹幹淨淨……恐怕還沒等找到柑絡長老,他就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又半途折了回去,更不記得來過我這裏。”


    “早則一天、慢也不會越過十天去,他就得和方才一樣興衝衝地再跑來囉嗦那些胡話……就算又看到了你,大抵也已認不出來了。”


    “可我不得不說得重些……若再氣不走他,你就不能留在這裏了。”


    “桑耳長老每每來我這裏,也隻是說些讓我做他孫媳婦的胡話,他性子太急,往往呆不到半刻、就會興衝衝地跑去和另一處的熟人閑話家常……”


    “可看到你乍然出現在這裏,他又識得我和老四,若再吵吵下去,定會引得那些‘座上賓’們生了疑心,我當然要先趕他老人家回去。”


    女子拍了拍身前的空處,示意殷孤光換個地方坐坐,似乎這地界要比幻術師現在坐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算算時辰,他們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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