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這副皮囊叫什麽名?哦對對對……柳謙君,是吧?”


    “過剛易折,善柔不敗;柳枝纖纖,君子謙謙……怎麽老了老了,你還好意思給自己取這種鬼名字?”


    “我現在叫你什麽來著?君?啊啊啊……還真是給足了你這個老朋友麵子,換了以前的我,大概是寧願笑到肚腸破盡,也不肯把這種糗死人的名喊出口的。”


    “長白山上的那群參族娃兒們,知不知道你這幾百年來,都用著這種丟人的名字?”


    “對對對,當然是知道的……那些傻乎乎的小娃兒,不管你這個祖婆說什麽都會應和,還聽不得旁人對你隻言片語的擠兌,就算你跑到了人間千門那種嘈雜地界去,必定也一步不落地跟在你後頭,恨不得幫你擋下所有的閑雜人等。”


    “人間賭界是不是很熱鬧?總歸……要比這個淵牢要熱鬧許多,是不是?”


    “你在紅塵裏由著興頭、玩了那許多年光景,知不知道老朋友我在這裏又能聽到什麽、見到什麽?”


    “沒有,什麽都沒有。”


    “隻有這該死的黑暗、該死的水流動靜……好不容易每過個百年,能等來些還能說上幾句話的凡胎,也不過就是跟著他們去外頭走上一遭,過不了幾天又得被送回來。”


    “其實一開始的三百個年頭,我倒還覺得這沒人吵鬧的安靜實在難得……你也知道我厭食族裏竟是些能吵死人的聒噪後生,不算其他的族眾,就是我那五個小徒弟,也成天在我耳邊鬧騰個沒完,真是煩人得很。”


    “好不容易得了隻屬於我自己的安生,也著實享受得很。”


    “可一過了那三百年的坎,我就待不住了啊……”


    “別說能和我頂嘴的幾個伢兒,這該死的牢籠裏連個能聽我說話的活物都沒有,每天每天……每刻乃至每一息,都隻有這滴滴答答的水聲千篇一律地響著,幾乎要把我逼瘋。”


    “我隻能和自己說話。”


    “修煉吞天咽地的術法時,我也曾斷斷續續地閉關了將近千年,這隻有我自己的境況,倒也並不陌生。”


    “可你知不知道,和自己說話……也得要想得出說些什麽。”


    “漸漸的,我開始迷糊起來……開始算不清年歲,記不清這石室的東南西北,甚至把我這輩子所有的閑事都和自己說了不知多少遍,到了最後,連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我開始以為自己不過就是這虛境裏的一縷魂靈,大概是不小心看到了厭食族金鱗長老的屍體,才自以為是地做上了這場以為是她的虛夢。”


    “君……你說,現在的我,到底還是不是你記得的那個甘小甘?”


    她全身幾近抽搐地輕輕顫抖著,卻還是盡力地穩住了腳步,繼續緩緩往前走去,隻是她那垂落在身側的右手五指,都死死地摳住了自己的發絲,用力到差點把其中幾縷給扯了下來。


    滿頭的青絲依舊如瀑傾瀉而下,卻掩不住她眉宇間的無奈頹然之意。


    “君?我都這麽聽話地叫你這個名了……為什麽還不理我?”


    在她的左側,赫然並肩走著個披著墨綠長衫的矮小身影,此時正宛如個與閨中好友出門遊玩的凡間少女,背著身子慢悠悠地走著,間或還頗為俏皮地笑著輕跳了下,歪著上半身與柳謙君打著招呼。


    然而那鬥篷遮盡了女童的麵容,讓柳謙君根本無法看清,這膽敢化身甘小甘的魔障到底長成了個什麽模樣。


    她沉沉地歎了口氣,繼續裝作視而不見地……往前緩緩踱步而去。


    即使是地仙之身,她這副皮囊裏的熱血也並非無窮無盡。在這片黑暗裏漫無目的地走到如今,她兩隻手掌的血痕即使再崩裂開去,也漸漸枯竭幹涸,幾乎滲不出半分的血絲了。


    若非木族的本源靈力本就生生不息,她又有萬載的純厚修為在身,恐怕她早已被暗裏窺伺的魔頭們趁虛而入,成了這“障”裏的無主孤魂了。


    意料之中的,她漸漸虛弱下來的那一刻,其他的魔頭們盡管還不敢立刻欺近身前,那消失了許久的墨綠身影卻悠悠哉哉地憑空出現,就此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她的身側。


    寸步不離。


    更讓柳謙君五髒俱焚的,是這位“甘小甘”竟和她記憶裏的昔年好友像得不得了——至少,在開口即損人的本事上,是學了個十之八九的。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瘋走著,雖然明知在找到出路之前,自己根本甩不開這個嘴碎到停不下來的魔障,卻還是身不由己地想要逃開去。


    她不想聽……一句都不想聽。


    這些當然不是甘小甘會和她說的話。


    這不過是她自己這些年來心知肚明的事實,不過是她暗中和自己反複提起的過往,不過是她自以為甘小甘會對她的抱怨之詞。


    這位魔障老兄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她肚裏藏了百餘年的自戕言詞,卻沒想到如今字字聽來,還會刺耳到這種地步。


    她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發絲,忍住了衝到嘴邊的所有言語,神色肅然地往前走著。


    她不能應聲——虛弱至此的自己,倘若真和這位“甘小甘”辯起嘴來,恐怕會漸漸迷茫了靈台,分不清虛妄與真實,最終被這位魔障老兄鑽了空子,就此隻能留在這“障”裏。


    她當然更不能伸手去推開這冒牌的老友——別說魔惑攻心,動手動腳根本毫無用處……就算有用,這時候的她,論起氣力來大概已經連“甘小甘”也拚不過了。


    怎麽辦?


    眼前的幽沉黑暗看起來依舊無窮無盡,像是壓根沒有什麽出路。


    她頹然地笑了笑——誰知道呢……也許她不過是自以為地掙紮至今,其實早已經成了這些魔頭的盤中餐,如今自以為的痛苦,不過是殘存魂魄的自欺欺人罷了。


    “甘小甘”至少說對了一句——淵牢裏的這片黑暗,實在有些安靜得太過分了。


    有沒有誰?


    能不能有誰在這時候發出點哪怕一丁點的響動來,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


    似乎是聽到了她這無聲的求救,黑暗裏忽地響起了個陌生的孩童聲音來。


    “爹,我餓了……想吃雲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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