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餓了……想吃雲片糕。”


    五歲的秦鉤躲在大樹的枝椏密葉間,偷偷摸摸地往不遠處的院落裏打量著,恰好聽到那看上去像是廢棄宅子的小院裏響起了個清脆的童聲。


    頭頂上的天光依舊刺眼,讓秦鉤不得不眯了雙眼,才勉強看清這聲音的主人。


    與自己同年的樓化安,果然和平時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家門檻前,正偏著頭、往屋裏呼喊著。然而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回應,五歲的小樓有些不耐煩起來,再次高揚起了嗓音,像是撒嬌著重複了句:“娘,爹不理我。”


    “死小子,五歲就會告你親爹的狀了,再過幾年還不得把你爹踢出家門去?”


    屋裏撲出來個高大的身影,毫無預兆地抱住了端坐門前的兒子,笑著狠揉了小樓的腦袋頂,順手將一個竹編簸箕扔到了兒子懷裏:“這次趕回來得太急,都碎得差不多了,可不許再在你娘麵前說我壞話。”


    “反正你也沒帶回過不碎的。”小樓縮了縮脖頸,躲過了自家老爹的揉頭魔爪,一本正經地打開了簸箕裏的荷葉小包,從裏頭揀出了片稍顯大塊的雪白糕點,頗為珍惜地抿進了嘴裏。


    “你要真喜歡吃,我讓秦家嬸嬸多給你帶點回來。”樓家老爹識相地收回了手,笑嘻嘻地伸了個懶腰,打算陪兒子多曬會兒天光,“這兩年後山的收成不錯,我和你娘暫時都不會再去巢湖那邊……雲片糕這種麻煩的糕點,冀州府城也沒得賣,倒是你秦家的叔嬸常往外跑……”


    “不要。”小樓抱緊了懷裏的簸箕,依依不舍地咽下了嘴裏的糕點渣片,搖了搖頭,“別人帶回來的雲片糕,不好吃。”


    樓家老爹啼笑皆非:“不是碎的……不好吃?”


    “嗯。”小樓竟還真的重重點了頭。


    “好好好,隨便你,不找就不找吧。”果然永遠辯不過兒子的強詞奪理,樓家老爹當即敗下陣來,笑著歎了口氣、順勢站起了身,像是要回到屋裏幫孩子他娘準備午間的吃食。


    可他轉過身去之前,還是咧著嘴、朝院落外的那棵大樹揮了揮手,聲音卻未高揚起來,顯然還是對仍然端坐在門前的兒子說的:“就是別急著一頓就吃光……小秦大概又餓得慌,記得讓他留下來吃飯。”


    樓家老爹回到屋裏去之前,還朝樹上的秦鉤揚了揚下巴,示意這常年來家裏蹭飯的小鬼不用再躲躲藏藏。


    得了樓家大叔的首肯,秦鉤歡呼著扒拉開了身前的枝葉,利落無比地手腳並用、像隻猢猻般地從枝椏間爬了下來。


    “木頭!”五歲時就長得高高大大、身形趕得上尋常七八歲孩童的秦鉤,比發小要高出足足一個頭去,此時歡呼著狂奔進院落裏來,忽地帶起了陣肆虐的塵風,驚得小樓趕緊把荷葉小包護在了懷裏,生怕老爹難得帶回來的雲片糕會沾上泥巴。


    “王老大夫昨兒個從後山采了好多草藥,裏頭還有咱們上次吃的紅果子……走,跟我去七禽街!”明明滿臉滿身都是塵土,然而秦鉤不管不顧,眉眼飛揚地就要上來拽發小的手。


    小樓一如既往地麵無表情,卻神乎其技地往右挪了挪,躲開了秦鉤的試探,顯然是早就習慣了發小這種二話不說的魯莽舉動:“娘快煮好了午食,現在不能去。”


    他偏過頭去,示意秦鉤也聞聞正從廚房裏傳出來的噴香味道:“娘從府城裏買了些田螺回來,在大缸裏養了好幾天,說要煮湯給我和爹喝……湯羹冷得快,不能讓娘等著我。”


    秦鉤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抽了抽鼻子——他不知道這世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什麽味道,他隻知道自家娘親難得才回一趟家,燒的也竟是些奇形怪狀、讓人不敢入口的飯菜,和小樓阿娘的廚藝比起來……根本是天淵之別!


    “咕——”


    秦鉤趕緊捂住了不爭氣的肚皮,倏地紅了臉。


    小樓偏著頭,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


    等到他回過頭來,秦鉤已經連兩隻耳朵都燒得通紅,正尷尬不已地留也不是、跑也不是。


    “坐下吧,娘本來就算上了你。你不來,她也是要送去你家陪你吃的。”


    因為自家老爹進門之前的囑咐,小樓最終沒讓發小出更大的醜,他拍了拍身邊的狹窄石階,順道揭穿了好友這趟偷偷摸摸的真實意圖:“反正你家裏也沒吃的,專門挑這時辰來,不就是為了跟阿娘要這頓飯嗎?坐下吧。”


    秦鉤嘿然笑著撓了撓頭,渾然不介意發小的“冷言冷語”,一屁股坐在了小樓身邊。


    “你真的看到王老大夫去後山采藥了?”


    “嗯……”


    “藥婁裏真的有上次的紅果子?”


    “真的有很多……”


    “那你怎麽不去吃?反正王老大夫罵天罵地,偏偏不打你。”


    “他不打我也不去,那紅果子好邪乎,上次吃了幾把,回去拉了一整夜……”


    “那你還想騙我去?”


    “反正你那次吃了也沒事嘛……”


    秦鉤和小樓就這麽有一句沒一句地辯著嘴,傻乎乎地坐在門前,等著樓家娘親做好午食。


    直到秦鉤的肚裏再次震天雷般地“咕咕”亂響了起來。


    明明是五歲的孩童,然而小樓側過頭去,看著忽而正襟危坐、麵色卻再次通紅的好友,卻像是個老人家般搖了搖頭。


    他從懷裏拿出了當成寶貝的荷葉小包,裏頭散亂著碎得不成樣子的雪白糕點,雖然他隻吃了一口,可剩下來的攏共也隻有那麽一小堆,是老爹幾個月才難得帶回來給他一次的雲片糕。


    小樓伸出手去,將荷葉小包遞到了發小的眼前:“爹從外頭帶回來的雲片糕,吃不吃?”


    秦鉤肚裏的雷聲響得更厲害了:“……好。”


    五歲時坐在樓家門前等著吃飯、順道將發小的寶貝糕點分了個幹幹淨淨的往事,因為縣太爺這一句入夢時的低語,忽地就在秦鉤眼前轉了個全。


    昏黃的火芒躥動在幽沉黑暗的半空中,看著癱軟在冰冷湖石上、肉身吃痛得已有了幻覺的幼時摯友,半晌都不知道該找誰求救。


    這片再次沒有第二個清醒生靈的黑暗裏沉寂了許久,才響起了秦鉤那有些發啞的低沉嗓音。


    “木頭……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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