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什麽?難道要讓她像你這麽多年來、糾纏我所有相識之人那樣,想讓他們個個都相信我不是凡胎肉身,卻是九天之上財祿神司的神明?”


    範門當家跳起腳來,那兩隻繡滿了夜合花的華美衣袖在半空中蕩起了股強風,掃過了大頭侏儒的圓臉,直撲向供桌上的香火神龕,讓那不知疼痛為何物的石器霍然摔落在地,響起了沉悶的撞擊之聲。


    神龕中供奉的六支線香,也在這袖風下倏忽盡滅了火星。


    “你以為全天下的生靈都跟你一樣犯傻到死?”


    大頭的侏儒揉了揉自己已有些發紅的臉頰,轉頭看著已經散落了滿地香灰塵泥的可憐神龕,兩隻小眼睛中漸漸泛起了孩童般的失落神情。


    “要不是你習慣了如今這個所謂的堂堂範門當家之身……不肯聽我一句,那些跟我們倆無關的閑人們知不知道,又有什麽要緊?”


    像是把地上的神龕當成了這些年來的自己,大頭的侏儒語調低沉,落在身為局外人的柳謙君耳裏,話中也滿是掩不住的怨氣。


    沒想到會驟然被這冤家倒打一耙,範掌櫃一口氣噎在了喉頭、差點沒順過來,不由得往後踉蹌了半步:“我沒聽你一句?!當年是誰無恥至極地堵到我家門前,不由分說地就要收我為徒、順便徹底帶我離開範家?要不是被你逼得整個範門不得安生,我何必要舍了好好的凡世日子,跑去偃息岩避難,不得已在那規矩大得憋死人的山門上呆了二十多年?!”


    多年來為了自己的安生、而早就暗下決心不跟這個死大頭再搭一句話的範掌櫃,似乎從這次在如意鎮口破了戒開始,在肚裏積攢了數百年的邪火也終於找到了個逃竄的出口,這多年來的怨懟之語總算借了今日大年初二的契機,得以瘋狂地全部宣泄了出來。


    “等到師尊也看厭了我的煩躁模樣,覺得我這個不肖徒兒不該再待在偃息岩,才破例放了我下山……我以為你這個死大頭等了這些年,也總歸早就死了心遠遁而去,這才安心地回了家,哪裏知道你竟然會病重成這個瘋魔樣子……竟然還守在我範門家宅附近!”


    “我惹不起你這尊瘟神,想法子偷偷摸摸地遁回了家中,卻覺得叔伯姨婆們個個都對著我發傻,根本不像是以前的親切模樣,甚至連當年掌管範門全部商號大權的三伯也稱病退隱,竟然死活要讓我上位掌權!”


    範門當家不喘氣地怒喝了數句,隻覺得眼前都有些發黑起來,這才摸索著往後探去,一屁股坐在了院落側邊的石墩上,肚裏攢了多年的憤怒之氣卻還遠遠不曾散盡:“我範家雖然門風開明,數代以來也有不少由女兒或兒媳掌管數家商號的先例,但這當家之位卻從來都是隻留給門中的男子……更不提我這個跑去了修真山門中、不務正業了二十多年的女兒,就連離家前也從來沒碰過任何一家商號的正事,就連給長輩們打下手猶嫌不足,哪裏能接下當家這種大任?”


    說到這裏,範掌櫃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住了這一手“毀”了自己安樂人生的冤家,後者依舊安坐在供桌上、轉頭望著地上的可憐神龕,似乎範掌櫃這陳年往事中的罪魁禍首,根本與他毫不相幹。


    “要不是我不甘心就這麽做了糊塗鬼,掘地三尺地又把諸位叔伯都找了出來,問了個徹頭徹尾,哪裏曉得這又是你這個死大頭的豐功偉績?”


    “我呆在偃息岩上的二十多年,範家的商號受了些挫,難免有些不得意,幾位叔伯心慌意亂之下,竟然被你抓了空,還真的聽進去了你那套騙鬼都騙不了的無稽說辭!”


    恰如當年在惴惴不安的叔伯們口中聽到這話時的反應一樣,範門當家不自覺地連連冷笑起來:“範家曆代經商,向來對財神庇護之說深信不疑。在各地商號臨難之際,諸位叔伯乍然從你口中聽說,我竟然是九天之上的財神投胎,即使當時不信,也多少有些疑神疑鬼起來。”


    “再荒誕的謊言,也禁不起人的疑心……叔伯們思來想去,竟然自己就把所謂的‘蛛絲馬跡’串了起來。比如我出生的前後數月,恰是範門數代以來最順遂無波的鼎盛光陰;比如我去往偃息岩後,家中的諸多商號便驟然出了無法自救的大變故;比如我一回到了家中,就憑空冒出了不少貴人,說要不計報酬地相助於我範門……”


    “這一疑心既起,根本不需要你再來攛掇,叔伯們已商量下了他們認為對範門上下最好的定奪——既然堂堂的財神本尊就在自己的家門裏,他們這些個凡胎再恬不知恥地當家下去,豈不是對神明的極大侮辱?當然是得讓我親身接下這當家之權,才能消去神明之怒了!”


    憋著一股氣絮絮叨叨地講了這許多,數百年來不曾與人道的憋屈心事,此時終於得以傾到了天光下,範門當家也漸漸消了些怒火,轉而神色頹然起來,不知什麽時候已舉起了雙袖抱住了腦袋,顯然當年的諸多破事,也實在讓她有些心力交瘁。


    “三伯已然年老,雖然是撒謊稱病、想要唬我接管當家之位,卻也著實已不是能繼續操勞瑣事的年紀了……被你那麽一嚇,全家上下雖然不至於把我當成個邪神,卻也再不把我當成昔年的任性兒孫了,要是再不接這當家之位,我還怎麽在家中立足?偃息岩我已懶得回去,難道真的就此認輸、跪拜你為師尊,遠走他鄉?”


    “既然全家都認定了我是財神,叔伯兄弟們也都許諾會盡力輔佐,這當家……接就接吧。”


    柳謙君依舊安立在院門旁,沒有出言相勸這冤家二人的“爭吵”,亦沒有上前安慰此時像是神智崩潰的範門當家。


    千王老板想到不久之前,她問到範掌櫃關於當年接管範門時、後者那輕描淡寫的隨口胡扯模樣,再看著眼前老朋友此時的頹然神色,也在肚裏輕輕歎了口氣。


    誰說範門當家不會出千?


    當時那般悠閑的扯謊本事,不就厲害得很?


    別說已然騙過了柳謙君這個昔年千王,恐怕就連她自己,也都被這個謊騙了多年,這才能裝作安然無虞地過到了今日。


    若不是這盤賭千,若不是那大頭侏儒再次當麵,她哪裏需要再次直麵這真相,把自己重新逼回到那荒誕可笑的境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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