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夫君,是白雲合從未思量過的人生曆程。


    或許是自小親眼目睹父弑母的慘劇,造成他對男女情愛隻敢遠觀……


    當深愛一個人到自己無法遏止的境地時,麵對突來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被遺留下來的人,該以何種心態獨存於世?


    他忘不了爹親懷抱著娘冰冷屍體時哀慟欲絕的神情,及一改溫文儒雅的模樣,與那名遼將在大雨滂沱中拳腳相向、狼狽不堪的落魄。


    那年他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卻明白那是愛極深的傷痛。因為愛,不忍見娘親在兩方掙紮;亦因為愛,執劍的手穿透娘親身子的刹那,發出沉痛的咆哮。


    冷靜如白燕然,在麵對情愛之際,依然無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獸,而他呢?


    一個偏像白燕然又略似遼將的白雲合?


    他半躺靠在床柱邊緣,沉睡多時的紅豆,平穩的呼吸聲在深夜裏更顯清晰,規律而輕巧。


    披散的青絲如瀑攤在枕邊,帶著濕意及冰冷。


    她總是壞習慣的不先將發晾幹便一骨碌窩進錦被中,難怪時常喊著頭疼。他隻好默默以布輕壓幹發上水珠,她的發幾乎完全由他來料理掌控了。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個女兒的爹爹,分隔不清“夫君”及“二小叔”的身份,如何縱情享受閨房之樂?光回想她四歲時把屎把尿的奶娃樣,再怎麽雄風振振的男人也會馬上“熄火”。


    對於石炎官不避諱的快人快語,白雲合不禁失笑。


    他的確是在成為紅豆夫君之後,才學著以一個夫君的身份愛她,而不單是以往父對女的寵溺及教養;也或許這兩者之間,對他壓根沒有分別。


    他原本就像一道淚流細水,不洶湧、不澎湃,沒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愛,以自己的方式平靜地傳達自己的原則。


    他還是白雲合,隻是有了正大光明將她擁人懷中的身份。


    晾幹細長的黑發,他才注意到紅豆不擦幹發除了沾濕枕布外,連她身上的內衫也濡濕一片,在微涼的氣候中,難怪她老是手腳冰冷。


    他伸長手臂勾起屏風上另一件紅衣內衫,準備為她更換。


    不期然瞧見木櫃角落躺著一個眼熟的小包袱——是日前他帶紅豆出閻王門時用的包袱,當時是紅豆幫他拎回房裏,他遍尋不著,原來是教她給塞到這不顯眼的地方。


    他拾起布包,抖開數件皺巴巴的衫袍。藍色小錦囊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地上。


    他疑惑地拾起藍色錦囊,在它右下方有白絲線繡的“風”字。


    是風裳衣的?何時塞入他衣袍之內?


    白雲合解開囊袋口,抽出裏頭唯一放置的紙箋。


    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映人眼簾,令他呼吸一窒,霎時無法思考。


    數月前在汴京相國寺時,風裳衣告誡的言詞再度回蕩耳畔——白雲,別放太多感情下去!


    別放太多感情?為什麽?因為風裳衣的異能早巳看清一切,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在他成為她的夫君後?


    他無法回頭呀!從拾獲她的那日起,一切就已經來不及,不僅是他,連炎官、耿介,甚至是閻羅都一樣!


    白雲合甩甩頭,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或許事情並非他所胡思亂想的糟糕,或許這隻是風裳衣惡意的玩笑,或許風裳衣向來神準的預言出了差錯,或許……


    汗濕手心不自覺緊捏紙箋。白雲合腳步一轉,匆匆朝石炎官的“武判居”而行。


    ***


    旭日方破雲而出,石炎官便已將白雲合昨夜托他之事辦妥。


    石炎官除了身兼閻王門武教之重責外,閻王門對外訊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辦,旗下分布中原各地的探子,要揪出白雲合要找的人猶如探囊取物。


    “嗚……嗚……”


    石炎宮單腳踩在蠕動不休並微致哀鳴的布袋之上,“嘿,老二,你要的人我帶回來羅!別吵。”他毫不留情地**腳下布袋,趁機多踩幾腳,滿意地聽到布袋裏陣陣痛呼聲。


    白雲合抽掉係袋繩,露出被捆成麻花狀的風裳衣。


    “炎官,多謝。我讓人送了三大壇的風州酒到你房裏,算是小小的回禮。”


    “嘿嘿,還是老二上道。這家夥就交給你噦。”石炎官肚裏酒蟲作怪,惹得他心癢難耐,現下隻想快快回房去喂喂饑渴多日的酒蟲兄弟,順便補補眠。


    待石炎官離去,白雲合取掉塞在風裳衣嘴裏的布巾,還他說話的自由。


    “白雲……”風裳衣委屈地輕喚。他好不容易從大遼回到洛陽,連一頓覺都來不及睡就被火爆石炎官給綁了回來,白雲不會是抓他回來審上回胡亂塞給小紅豆那顆藥丸的罪吧?


    一張紙箋緩飄至風裳衣臉上。


    “解釋這張紙箋。”白雲合毫不拖泥帶水地逼問。


    風裳衣瞄瞥一眼,陪笑道:“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呀。”


    白雲合蹲下頎長身軀,緊緊箝住風裳衣的顎骨,隻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為傲的俊顏。


    “解釋。”他吐出冰冷寒氣,直射向風裳衣。


    “痛痛痛痛痛——我說、我說!”風裳衣疼得齜牙咧嘴,臣服於白雲合的暴力威脅之下。“‘紅豆’,就是你們收養的小丫頭嘛,‘二十’指的當然是年歲羅,‘壽終’字麵上的意思就是兩眼一翻,腿一蹬——這應該也很容易明白嘛!”


    “她隻能活到二十?”白雲合雖已料想到最差的情況,但從風裳衣嘴裏親耳聽到,依舊令他愕然。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風裳衣連連點頭。白雲果然不笨嘛。


    “為什麽?”白雲合收緊拳心,等待風裳衣道出原委。


    風裳衣用眼神暗示著自己被綁牢的身軀,白雲合隨即以指劃斷繩索。


    風裳衣一躍而起,動動發疼的肌肉,蕩起笑意的眼低垂——


    他並非樂於見到別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當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際,他也必須將自己的情緒拋諸腦外,以坦然態度來麵對生老病死,否則他勢必無法在其中取得平衡點。


    “因果輪回。”他嗤之以鼻,語氣中輕視著前世因後世果的關聯。“她在五世之前曾癡戀一名男子,但身份懸殊,她是富家千金,他隻是長工,在父親的橫亙拆散下,兩人雙雙殉情並相約來世續緣——”他輕哼,“人總是愣傻地以為今世的終結將是來世相逢之初,但誰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許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許,隻是陌路人。”


    白雲合靜靜聆聽,不插嘴。


    “她與那名男子的緣分僅僅一世,代表著兩人飲下孟婆湯之後,再不會有交集點。她癡、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回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麵。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回待熬。”風裳衣聳聳肩,平穩的陳述,如同在吟念一段無趣的詩篇。


    “無法可解嗎?”白雲合啞聲問。


    風裳衣笑著搖頭,“唯有七世終結。白雲,我暗示過你別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舊沒得到白雲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雲合默然,咀嚼著風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紅豆,是他所不熟識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濃烈,願為所戀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殞於花樣年華之憾,願放棄重新追求幸福的權利,隻求短暫與情人相逢,望一眼卻賠上七世。


    該說她癡心抑或自私?


    她癡心想成就自己遺憾的今生,卻自私地奪取來世同等幸福的可能……


    而她的來世——紅豆,會甘於此種宿命嗎?


    “風裳衣,此事別再對任何人提起。”


    “連小紅豆也不能提?”


    “我會殺了你。”白雲合明白告訴他,多嘴的唯一下場。


    “你打算瞞著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處?”白雲合低吼。


    她能做什麽?他又能為她做什麽?


    難道隻能時時計算著她又邁進死亡幾日?時時擔憂著她何時閉上那雙活潑有神的眼?亂了!全亂了!他無法靜心沉氣,無計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白雲!”風裳衣驀然揪緊白雲合的衣襟,露出緊張的眼神。


    他不明白風裳衣為何露出如此驚懼的模樣,卻厭惡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別碰我!


    “冷靜下來!白雲!”


    冷靜?教我如何冷靜?那雙溫柔包圍我的羽翼就要斷了呀!


    “別這樣!她的死期不幹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風裳衣搖晃著他。


    不**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許諾要終生疼惜、愛護,伴著她笑、隨著她哭的發妻!那個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開!別碰我!


    啪!響亮的摑掌聲回蕩在半毀的廳堂內,白雲合緩緩轉回被打偏的俊臉,火紅的五指印烙在他臉上,打斷他腦中種種混亂的念頭。


    風裳衣滿頭大汗,雙手仍使勁纏在他衣襟上,他與他都失去冷靜。


    白雲合的雙掌溢出鮮血,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狂嘯的心在痛,比手上更勝數倍。


    “你現在這模樣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變她的命盤嗎?發了狂就能為她添福添壽嗎?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你要堅強的陪她走過最後這段日子!你這模樣……你這模樣隻會讓她跟著你崩潰!你越舍不得她隻會讓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雲,她非死不可的!”風裳衣十指揪得發紅,大聲嘶吼。


    他讓白雲突來的狂亂給嚇死了!短短半刻間,白雲徒手拆掉大半廳堂,而且眼神迷離恐怖,比他酒醉時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見任何焦點,隻有狂亂、崩潰及躁鬱。


    白雲合失焦的眼神逐漸回複清明,定在風裳衣憂心忡忡的容顏上。


    “白雲?”風裳衣喚道。


    他的瞳內映照出風裳衣擔憂的麵孔,那張緊緊眷戀他數年之久的俊顏,那張美麗薄唇卻道出如此殘酷的事實……


    許久,白雲合輕吐一句。“你比我還冷血。”


    風裳衣愕視他,似乎無法理解白雲所說的那句話是何涵義?


    “你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也不讓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會是幸福的。”而現在,他將活在失去她的恐懼之中,獨自承受。


    風裳衣微愣,他從白雲合眼中讀出不諒解,深受刺傷。他鬆開緊揪住白雲合的十指,緩步退後,退一步便笑一聲。


    “你說得對,我是個冷血的妖怪。”他笑聲中有苦有悲有怨。


    他做錯了嗎?他隻是不希望白雲陷得太深,到頭來傷得太重呀!他隻是想在傷害造成之前,做些小小的挽救,他不是要傷害白雲的……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求你,盡管像以前一樣無視於我的存在,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白雲合刻意漠視風裳衣眼底的呼求,別過臉歎息。


    他知道,他傷了風裳衣,但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肩負另一個人的傷心痛苦。他沒有辦法,他現在連該如何麵對紅豆都沒有把握。他撐不起以前的笑容呀,他沒有勇氣與她談笑風生,沒有勇氣輕吻著她,與她道早安。


    但他控製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移近她床前。


    鼓漲錦被包裹著背對他的她,白雲合坐在床沿,不敢發出任何何聲息。


    床邊散落著她的繡花鞋,仿佛匆忙之間讓人給脫了下來。


    低鳴的啜泣聲悶響在被窩裏,她猶似寒冷般抖動著身子。


    “紅豆?”發覺不對勁,白雲合輕拉開錦被,露出悶壞了的漲紅小臉。


    淚水沾濕枕畔,布滿淚痕的她死咬著唇,握成拳的小手與他拉扯著錦被,哭得不能自己。


    “怎麽了?誰欺負你了?”他壓低身子貼在她耳畔,為她抹去越發泛濫的淚珠兒。“為什麽哭呢?”他的聲音聽來猶若歎息,將她扶坐而起,雙臂環抱住她,讓她將螓首靠在胸膛上。


    她攀附著他頸間,猛搖頭。“對……對不起……我、我……對不起……”


    “你犯了什麽錯?說吧,二小叔不罰你。”他保證道。


    紅豆抬起淚顏,一抖一抖的身子緩緩退離他溫暖懷抱。她抹抹臉,露出淒涼的笑容。


    “我早上醒來,沒瞧見你,所以……所以我到處找你……”她吸吸鼻,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淚水,“我偷聽到了……你和風裳衣的談話……”


    她聽到了?


    白雲合渾身一僵。她聽到多少?每一個字?還是風裳衣在陳述她前世的時候?或是他發狂崩潰的時候?而他竟然沒有察覺!


    “是真的嗎?”她問,氣氛靜寂得詭譎。


    她早已從石炎官口中聽聞不少關於風裳衣的異能,隻是她心中尚存一絲冀望,在白雲合親口回答她之前,她是不絕望的。


    “不是。風裳衣隻是普通人,他說的話不可信。”白雲合自欺欺人,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卻沒留意眉間始終未解的蹙褶。


    “那你為什麽發脾氣?”她看見他在廳堂失控的一切舉動。


    “他的玩笑太過火,我隻不過提醒他該有的分寸。”


    “不要騙我……”她跪坐在他**,淚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靈。


    “我——”沒有騙你。最後四字梗在喉頭,吞不下也吐不出。


    看穿他的為難,也等於證實她害怕的答案。


    再也擋不出逸出喉頭的嗚咽,她放聲大哭,像隻受傷的小野獸,掙脫他觸碰肩頭的厚掌。


    “紅豆——”他強迫地摟緊她掙紮不休的身軀,感受她的顫抖及僵硬。


    “嗚……我不要!”她哭喊,扭動受箝製的身軀,撲倒在床鋪,一拳拳伴隨著恨意重捶在床榻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陪她一塊兒償前世的狗屁情債!憑什麽引憑什麽她有權拿我的生命來換她的一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沒有資格控製她今生的命運!她不是“她”呀!“她”隻是一個陌生虛無的茫茫前世,憑什麽介入她的生命?!


    白雲合箝製她揮舞敲擊的拳,生怕她傷害到自己,“紅豆!冷靜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冷靜——我好恨她!好恨她!好恨她!”她歇斯底裏的叫嚷,憤怒地扭動身軀掙紮,對白雲合的喝止分毫人不了耳裏,隻有風裳衣陳述的前世因果,不斷重複響起。


    她癡、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回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麵。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回待熬。


    白雲,她非死不可的!


    她捂住雙耳,依舊阻擋不住那道諷刺的嘈雜聲。


    不要!她無意識地搖頭抗拒。


    她不知道前世自己與那名陌路男人是多纏綿糾葛地狂戀不休,她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何種心態為那名男人放棄生命及立下毒誓,她隻知道往後的歲月之中,再與陌路男人沒有交集!這一世,她隻有白雲合呀!


    而今,她卻必須為了她已忘卻的前世、已縹緲的愛戀、已不存在的記憶,被迫舍棄掉她最愛的人!


    她不甘心!


    紅豆的嚷叫聲越來越大,近乎失控。


    就在閻王門裏其他人被尖嚷聲引來的同時,紅豆在白雲合臂彎裏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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