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黑暗像是大海。


    新誕的太陽高懸於空,煮煉海水。


    黑海與雲海在半空中相撞,由赤轉金的烈陽以光束為劍,切開了黑暗與雲海,與大地相接。怨靈的哀鳴與雲朵的吟唱揉在一起,連成了驚世的詭音,波瀾壯闊的瑰麗景色裏,灰墓之君與雲墓之君一同走向毀滅。


    歡愉與苦痛俱被毀滅。


    唯有死靈雪原盡頭的原點之森在光中瘋狂生長,它們的樹冠連著樹冠,龐雜的根係一邊下探地層,一邊朝著死靈雪原不斷蔓延。不久之後,這片煉獄般的雪原,將會是鬱鬱蔥蔥的盛景。


    無窮無盡的陽光照亮了夜色中的真國。


    人們以手為簾,半遮著仰望,以為是隕星要墜落此地,慌忙逃竄。


    林守溪與小禾在太陽中心擁吻,聖焰不能傷他們分毫,他們能感受到的,隻有彼此的熾熱。


    太陽在經曆了爆炸後逐漸趨於穩定。


    林守溪從熾白色的太陽中抽離了出來。


    他抱著小禾在光明中下墜。


    他們落到了被稱作世界之木的神峰上。


    籠罩在山峰上的雲已緩緩散開,雲向著世界淌去,仿佛是神祇給大地蓋上的厚重棉被。


    世界之峰太大,他們的到來,隻是給這座山峰添了兩粒塵埃。


    林守溪從厚重的雪地裏爬起來,他昏昏沉沉地抬起頭,對上了小禾凝重的眼眸。


    大戰剛剛落幕,太陽已然升起,縱然原點的存在受到了域外煞魔的凝視,但這些域外煞魔離這裏不知有多少光年,要擔心也是以後的事,現在的他們,應該慶祝勝利的喜悅才對,可……


    小禾為何這般凝重?


    “怎麽了?”林守溪問。


    小禾用手指指了指他,語氣沉重地問:“林守溪,你怎麽變成女人了呀?”


    “什麽?!”


    林守溪原本腦袋還有點昏沉,小禾此問一出,他瞬間清醒。


    他的身軀在投入死靈深淵時就已毀滅殆盡,在成神之後,他才得到了重塑,長出了骨骼,生出了經脈、血肉,這副新的身軀雖沒有了不朽道果,但這是神祇之軀,遠比過去強橫百倍,隻是……


    他也不敢確定,重塑身軀時,他有沒有弄錯什麽環節。


    林守溪連忙向下望去。


    他歎了口氣。


    “小禾,剛蘇醒就這樣捉弄我?”


    “這麽慌張呀?”


    小禾的凝重之色煙消雲散,頭承王冠的她巧笑嫣然,傾身湊近,認真地說:“對了,以後不許直呼我的名字,這是僭越非禮之舉,你應該要叫我——女帝陛下。”


    她刻意將‘非禮’二字咬的極重,妖媚誘人的笑仿佛刻意的挑逗,林守溪板著臉,目光四下掃視,似在搜尋什麽。


    “你在找什麽東西?”小禾問。


    “儲物戒,裏麵有衣裳。”林守溪回答。


    “害羞什麽?這……不是正常的麽?”小禾坐在雪地裏,一手抱膝一手托腮,淡淡地審視著她。


    林守溪不說話,他尋不到儲物戒,又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已是神祇,他心念一動,立刻擬製出了葉清齋的法術,信手從光中煉了一身白袍,披罩在身上,遮住了線條分明的身軀。


    小禾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他。


    “一百年了麽?”她問。


    “是啊。”


    “我總覺得,隻是做了個夢,一個不長不短的夢。”


    “夢到什麽了?”


    “記不清了,我隻記得你和慕姐姐在喊我名字,我聽到了你們的聲音,卻找不到你們。”小禾說。


    林守溪束好了衣帶,正欲起身,小禾卻是按住了他的肩,慢條斯理地幫他理了理衣襟。


    “你的手……好冰。”林守溪說。


    “在冰塊裏凍了百年,怎能不冷呢。”小禾笑了笑。


    林守溪捉住了她的手,揉在掌心,用九明聖王的金焰將她的小手一點點熨暖。


    小禾靜悄悄地,什麽也不說,隻是反反複複地打量著他,仿佛怎麽也看不厭,她的目光純潔而酥媚,稍一對視就讓人心神搖曳,倒是將林守溪看的低下了頭。


    “對了,黑皇帝是怎麽回事?”林守溪問。


    “什麽怎麽回事。”小禾淡淡笑道:“黑皇帝與皇帝本就是一回事,前代皇帝相當於一張濾網,已替我過濾掉了那些躁動與瘋狂,現在加之與我身上的‘黑’,並非邪惡與汙濁,它就像是純粹的、寧靜如水夜色……總之,我現在很清醒。”


    “那就好。”


    “你呢?成為神祇之後,你的感覺如何呢?”


    “沒有,我反而覺得,神祇……也不過如此。”


    “是啊,帝王為了能使百姓信服,也常常會托詞天命,神祇歸根到底不過是更強大的生靈而已,它們的‘名’,大都源自於人們對於強大的恐懼,當人不再恐懼,那神祇也隻是另一種生靈而已……嗯,我腳也有些冷哦。”


    小禾輕輕抬起了嬌小玲瓏的玉足,白皙勝雪的嫩足上,緊貼肌膚的冰絲襪也變成了淡紫之色,將她清清冷冷的纖腿襯得嫵媚如妖,少女歪著玉首,玉趾微微蜷動,似是邀請。


    林守溪幫她煨暖了身子。


    小禾雖纖淨嬌小,身材卻半點不幹癟,她凹凸有致的身軀像是最為綿軟的雪,透著難以言喻的清豔與精致,成為神祇之後,她的美更是超越了世人對美想象的極致,足以俘獲一顆石頭的心。


    “這個王冠可以摘掉麽?”


    林守溪隻要稍一低頭,小禾王冠的尖端就直抵咽喉,很是嚇人。


    小禾雙手輕輕地將王冠端起,手腕一翻,這荊棘似的王冠頃刻縮小,變成了黑色的手環,套在了她皓白的腕上。


    林守溪將她抱在懷裏,下頜貼緊了她雪白的發。


    冰天雪地裏,林守溪撐開了一絲淡金色的屏障,饕餮般的風雪便再也無法寸進。


    他看向了高聳的雪山。


    雪山巍巍,一眼望不見頂。


    “我夢到過這裏,很多次夢到過這裏。”林守溪說。


    自巫家開始,他就時常會有這樣的幻覺,他會看到高聳入雲的雪山,看到無數負碑而跪的半人半龍,看到山巔矗立的銅鑄之殿,曾經這些遙在夢裏的畫麵,如今已真切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上去看看?”小禾問。


    “嗯。”


    林守溪點頭。


    無形的命運之手已將他推到這裏,他必須向前。


    林守溪與小禾攜手向著山巔走去。


    充斥著冰雹與雪粒的風從上方奔騰而下,它們宛若沙暴,一遍又一遍地掃蕩著天地,雪山冷的不可思議,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在這裏存活,哪怕是林守溪的光壁,都結上了一層白色的薄霜。


    雪山之下更是一片蒼茫,真國的版圖一眼就可全窺。


    這等浩劫般的冰雪攔不住他們。


    他們掠過了陡峭的雪崖,來到了高處,黑蒼蒼的屍群出現在了麵前。


    這裏沒有風雪,寂靜到可怕,屍體億萬年依舊保存完好。


    那是一具具半人半龍的屍體,他們的屍體早已在冰雪中凍僵,和鋼鐵一樣堅硬,他們的背上馱著黑色的石碑,碑文早已模糊不清。


    “這些原本是人類嗎?被龍血汙染的人類?”小禾疑惑道。


    神濁可以汙染人,龍血一樣可以。


    “不,不是的。”


    林守溪將小禾拉至身邊,他俯下身子,指著這些幹屍的腰部,說:“他們是被縫起來的。”


    “縫起來?”


    小禾一驚,凝神細視,發現這些屍體的腰部的確有斬切與縫紉的痕跡,他們上半身的鱗片,也像是刻意黏貼上去的。它們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則是其他有鱗生物的軀幹。


    她望著黑壓壓的屍群,心中悚然。


    這數以十萬計的屍體,竟都是被刻意製造出來的?


    “這是誰做的?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小禾縱然已邁入太古,可這等觸目驚心的景象陳列在前,她的心中依舊泛起了寒意。


    “你覺得他們像是什麽?”


    林守溪看著小禾的眼睛,問。


    小禾緩緩掃視過這半人半龍負碑而跪的詭異場景,立刻明白了林守溪的意思。


    “祭祀?這是一場祭祀……”小禾寒聲道。


    這等殘忍的畫麵,像極了邪教的祭祀。可是,如果這是祭祀,他們所祭拜的,又是什麽東西呢?


    林守溪與小禾都不再說話。


    他們齊齊看向了那座矗立山巔的銅鑄大殿,大殿宛若黑色的屍骸,森然敞開著空洞的大門,大殿的上方是開裂的星光,殿頂更是刺破了穹頂,直接與宇宙相連。


    這座府邸是誰建造的,它的目的又是什麽?


    答案已近在咫尺。


    林守溪與小禾穿過白茫茫的屍群,來到了大殿的門口。


    他們在對視一眼後,走了進去。


    眼前的畫麵與夢中的場景吻合在了一起。


    大殿空空蕩蕩,上方垂蕩著一根根黑色的鐵鏈,鐵鏈之上飄蕩著魔神的身影,魔神共有五尊,它們的真身早已不複存在,遊離此間的,隻是被鐵鏈所束縛的幻影。它們長的很像龍,但它們的存在又極為陌生,根本沒有被隱生之卷記載過。


    這是……天外的魔神?


    這五尊的智識早已磨滅,它們空空蕩蕩地望著來人,漠然無話。


    “這座神殿應是原點建造的。”林守溪說。


    小禾點了點頭。


    原點降臨此界之後,至死都盤踞在這裏,這座神殿隻有可能是原點的作品,隻是……它為什麽要建造這個東西?


    林守溪倒是沒有想這些。他所想的,隻是夢中的那幕畫麵——居中的銅柱,以及,被釘死在銅柱上的人。


    他沉默地向前走去。


    小禾跟在他的身邊。


    銅殿堆滿了屍體,山一樣的屍體,許多屍體都佩著王冠與利劍,象征著屍體主人生前尊貴的身份,但無論它們過去是什麽,此時都隻是毫無生氣的屍軀。


    越過它們,林守溪來到了大殿的中央。


    大殿中央。


    神柱通天。


    神柱上插著一柄布滿綠色銅鏽的劍,劍的樣子與誅族之劍很像,但上麵什麽生靈也沒有了。


    劍釘死了一個人。


    “誰被釘在那裏?”小禾冷聲問。


    空蕩蕩的大殿沒有回應,隻有回聲。


    林守溪抬起手臂,祭出了一縷金焰,金焰照破黑暗,也照亮了被釘死者的麵容。


    那一刻,林守溪與小禾皆瞳孔一縮。


    被釘死的人披頭散發,身上罩著一件淡金色的長袍,他顯然已被釘在這裏許久,但他的身軀卻沒有半點腐爛,相反,他白生生的臉頰還透著些許生氣,仿佛隻要將這柄劍拔出,他就還能再度蘇醒。


    那是林守溪的臉。


    ……


    白祝趴在慕師靖的背上,微睜著眼,儼然已精疲力盡。


    灰蒙蒙的天空時而飄雪,時而下雨,唯一不變的隻有呼嘯不休的寒風。


    “師娘,我做的好嗎?”


    “好。”


    “如果師父在,會誇我嗎?”


    “一定會的。”


    慕師靖背著受傷的白祝,回到了楚妙與時以嬈的休息之處,她們見白祝平安回來,鬆了口氣。


    楚妙尤為擔心她,將她拉到了一邊,親自為她檢查傷勢,噓寒問暖。


    麵對楚妙的提問,白祝一一作了回答。


    不僅如此,白祝的回答還頗有禮節,用的是敬語,行為舉止亦如待客一樣滴水不漏。


    “小白祝,童鸞是投靠了邪祟的壞人,你殺了她,是立了大功,不必愧疚,更不必悲傷。”楚妙說。


    “我沒有愧疚呀。”白祝搖了搖頭。


    “真的嗎?”


    楚妙笑了笑,問:“那白祝怎麽都不以‘白祝’自稱了?還有,白祝可不像是這麽有禮節的小姑娘。”


    “我……”


    白祝粉唇微張,片刻後才說:“小孩子才會那樣說話,白祝……我長大了,不能再那樣說話了。而且,長大之後,我也該學會知書達禮了,就像大家閨秀那樣。”


    白祝此言一出,楚妙與慕師靖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拯救世界從來不是大人的特權。”時以嬈睜開眸子,平靜地插了一句,說:“白祝作為一株仙蘿而言,年歲尚小,沒必要壓抑自己。”


    “是麽……”


    白祝搖了搖唇,微蹙眉頭,舉棋不定。


    “當然,楚妙不會騙你的。”楚妙揉著她的發,將目光遞給了慕師靖。


    慕師靖會意,來到白祝身邊,說:“師靖也不會。”


    接著,她們一同看向了時以嬈。


    時以嬈紅唇翕動,幾番掙紮後,難得地露出了尷尬之色,她別過頭去,順手勾起一綹青絲纏在指間,語氣恬淡:“以……以嬈也不會的。”


    白祝看著關心她的大家,瓊鼻一皺,不自覺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麵頰。


    不等她們再說什麽。


    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陣風。


    一陣前所有未的勁風。


    她們臨時搭起的木屋被瞬間掀毀。


    仰頭望去。


    她們看到天空中亮起了一顆白色的太陽。


    這抹白熾之光一閃即逝。


    接著,像是數以百萬鈞的爆竹同時炸開,她們的耳畔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這是發生在天空中的爆炸。


    它從遙遠的雲上傳至地麵已是如此威力,更遑論爆炸的中心。


    “這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


    楚妙望著天空中明亮的白芒,心中生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想:“該不會是宮主大人與那邪祟同歸於盡了吧?”


    不無可能。


    當年神牆之外,識潮之神侵襲而來,宮盈拚盡全力,斬出驚世一劍,便是此等駭人的聲勢。


    隻是,宮主大人已拚死戰過一次,這次,她麵對的是更為強悍的哀詠之神,她若再行那玉石俱焚之舉,還能複蘇麽……


    楚妙心神惶惶,難以安定。


    白光散盡。


    天空中下起了一場雨,一場由殘肢碎肉拚湊成的雨。


    楚妙立在這場汙濁的雨裏,呆呆地凝望天空,不肯挪步。


    許久。


    一道青裙麗影慢悠悠地飄卷了下來。


    楚妙的眼中陡然亮起了光。


    “宮主……”


    她連忙跑了過去,看著這襲半透明的身影,慌張地問:“宮主大人……您,您沒事吧?”


    跑近之後,楚妙才發現,宮盈的懷中還抱了一個人。


    是尹檀。


    “尹檀?她怎麽在這裏?”楚妙驚訝。


    “是她幫了我,否則,你應該已經看不到你家宮主了。”宮盈柔柔一笑。


    如楚妙所想,宮盈原本已想做那玉石俱焚之舉,哀詠之神融合了祖師遺蛻,遠比神牆之外殘缺的識潮之神更加強大,這次,她若再傾力施行,極有可能形神俱滅,再無生還之機。


    關鍵時刻,尹檀來了。


    可是,這等級別的對決裏,多一個人神境的尹檀又有何用?


    哀詠之神無視了她的到來。


    宮盈則想抽身護她離開。


    但尹檀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來了她研製的弑神兵刃。


    她騎著她製造的機械飛龍,逆風而來,她目光堅毅,道:“我已想明白了,我已想明白了最後的環節,這是我做出的武器,它叫原點之箭,它可以殺死神明!”


    一支箭狀物從飛龍的腹部射出,刺向哀詠之神。


    哀詠之神對於這等渺小的武器並不在意。


    這種不在意一直持續到它爆炸。


    前所未有的光浪在天空中炸開,席卷而來的風壓似乎要將大地削平。


    宮盈的反應遠比哀詠之神快,她飛掠而下,抱著心存必死之誌的尹檀從爆炸的中心逃離開來。


    楚妙倍感震驚。


    她早就聽說尹檀在研製弑神的兵刃,可她沒有想到,尹檀研製的兵刃威力竟到了這等地步。


    “那……哀詠之神,死了嗎?”楚妙輕聲問。


    回應她的是巨物落地發出的轟響。


    祖師遺蛻砸落在地,它已殘破不堪,表麵還有火焰在燃燒。


    楚妙盯著那個東西。


    祖師遺蛻動了動,接著,數不清的帶著吸盤與倒刺的觸手從中湧出。


    祂還活著!


    這般恐怖的爆炸,竟還是沒能將祂殺死!


    但很快,楚妙又意識到了另一間事:無論死活,這尊邪神都已無比衰弱,衰弱到連她都可以直視其存在了。


    宮盈將懷中的尹檀遞給了楚妙,說:“你帶她走,我來了結掉這個東西。”


    “宮主……”


    楚妙再度流露出深深的憂色?


    “嗯?小妙兒又要不聽話了?”宮盈微笑。


    楚妙心中有萬語千言,最後也隻是問:“宮主大人不會死吧?”


    “我早就死過了,死人怎麽會再死?”宮盈笑著回答。


    楚妙抿緊嘴唇,倔強地看著她。


    “好了好了,我答應小妙兒……不死。”宮盈說。


    楚妙這才帶著昏迷的尹檀離去。


    宮盈則從隨手擬製了一柄刀刃,在隨口給它命名為‘斬哀詠邪神之刃’後,提著它走向了這尊從祖師遺蛻中爬出的邪神。


    這場大戰已持續了十多日。


    尹檀拚死的相助令它提前進入了尾聲。


    一切都會在今夜結束。


    天地間所回蕩的,是最後的哀歌。


    不久之後。


    夜幕降臨。


    空蕩蕩的荒原上,尹檀醒了過來,她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臉,又看向了星河如洗的夜空。


    “我,我做到了嗎?”她輕聲問。


    “你做到了。”楚妙堅定地與她說。


    “真的?”


    “真的。”


    尹檀呆滯了很久,這位平日裏喜歡調笑的道門二師姐突然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笑,並將這弑神兵刃的原理分享給大家。


    “萬物皆有原點,我也找到了‘原點’,但我所找到的,是構成一切事物的原點,那是一個極微小極微小的點,任何事物都是由這樣的‘點’堆積而成的,它太小了,我用最精密的寶器也無法看到它,但我還是找到了它,我將算出來了,我將它的存在算了出來!”


    尹檀喋喋不休地說著。


    她又將複雜的理論與製造它的過程講述了一遍,這是她三百多年的全部,這三百年裏,她失敗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她終於成功了,在這個災難降臨的當口成功了!


    “我給它取名為原點之箭,原點之箭……這是可以弑神的兵刃啊,從此以後,我們終於擁有了斬殺神明的力量!”


    尹檀這樣說著,說的興起之時,她忽然感知到了什麽,抬頭看了一眼星空。


    接著,她渾身劇顫。


    星空之中,尹檀赫然見到了一個紅色的巨人,那個巨人在極遙遠的地方注視著她們,並且,祂在朝這裏走來。


    不隻是這紅色的巨人,她還看到了無數恐怖的東西,它們密密麻麻地從幽暗的星空中遊曳而來,那是深空恐怖的具現。


    那些是什麽東西?!


    “尹檀師姐,你怎麽了?”慕師靖關心地問。


    “你們看……你們看那裏!!”尹檀指向夜空。


    眾人抬頭望去,卻是一臉茫然。


    “看……哪裏?”時以嬈困惑。


    楚妙亦輕輕搖頭。


    “你們都看不到嗎?”尹檀蹙眉。


    “尹檀,你看到了什麽?”楚妙問。


    “我……”


    尹檀揉了揉眼,再細看時,天空中那些恐怖的神靈突然間蕩然無存,隻剩下閃爍的星星——方才她所見到的一切,似乎都隻是錯覺而已。


    饒是如此,尹檀創造出弑神兵刃的喜悅依舊蕩然無存。


    如果她所看到的紅色巨人是真的,那製造出原點之箭的她,也隻是個剛剛製造出石器就在眾神麵前手舞足蹈的孩子。


    尹檀漸漸清醒。


    清醒之後,她立刻問:“對了,那位前輩呢?那位青裙子的前輩呢?她還好嗎?”


    楚妙沒有作答。


    雨和雪都停了,夜空也已放晴。


    可是,她卻遲遲不見宮盈回來。


    她別無他法,隻能靜靜等待。


    與此同時。


    某處山崖之上。


    青裙迎風縹緲。


    這次,她的身邊,多了一位白袍女子。


    白袍女子是陸餘神。


    妖煞塔一戰之後,她近乎魂飛魄散,沉眠在河圖洛書的世界裏,今日終於被宮盈喚醒。


    “恩師,不與她們話別嗎?”陸餘神問。


    “我可看不得人哭。”宮盈微笑,說:“之後,由你代我照看她們吧。”


    “恩師還是要走了麽?”陸餘神雖有預料,依舊悲傷。


    “本來是要永遠地走了,多虧了尹檀這個丫頭,但……放心,人生遲早相逢,不過是千年萬年之別罷了。”宮盈笑的越來越輕柔。


    陸餘神很想哭,但恩師說她不喜歡看人哭,於是她強忍下了眼淚。


    宮盈向著夜空走去。


    與哀詠之神的一戰掏空了她的一切,她又要沉眠,再度蘇醒不知何日。


    “真盼明月長在,夜夜清皎。”


    宮盈緩緩走入空中,她曼聲而吟,飄然起舞,淡緲清影漸漸散去。


    原本在荒原上打著盹的白祝突然驚醒,她睜大眼睛,看向天空。


    天空中掀起了一陣星雨。


    一陣前所未有的絢爛星雨。


    星雨逝過長空。


    所有醒著的人皆抬頭仰望這一盛大之景。


    神守山巔每年的流星雨已是奇觀,與之相比卻是不值一提,它如此地美,美地就像星空正在死去。


    楚妙看著災難過後的美麗景色,莫名地流下了眼淚。


    接著。


    有歌聲從天空傳來。


    聽到歌聲,人們一臉驚恐,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片刻之後,人們才緩過神,意識到,這不是邪神的歌曲,而是……搖籃曲?


    “秋月清,秋月明,秋月照我薄夢醒,我逐水流去,水流沾花影;風兒輕,風兒靜,風兒追我上天去,我在月宮裏,徘徊聽瑤琴;琴聲遠,琴聲近,琴聲不合我心意,我與瑤宮別,歸去看星星……”


    歌聲一遍遍唱著,溫柔似水,聆聽的人們跟著哼唱了起來。


    “秋月清,秋月明……”


    遠在真國的人也聽到了歌聲。


    隻是,真國終年冰雪,甚至不知道,何為秋天,但他們能領略到歌聲中的婉轉淒清,也與之一同合唱。


    宮語聽到了歌聲,她四下搜尋,喊著某個名字,失魂落魄。


    從神山飛來的星雨也劃過了真國的天空。


    這是星星的遷徙。


    歌聲與它一同遠去。


    宮語仰頭望去,一雙秋水長眸被星雨點亮。


    琴聲遠,琴聲近,琴聲不合我心意,我與瑤宮別,歸來看星星……


    輕若嗬氣的歌聲繞過她的耳朵,飄入雪山深處。


    宮語去追,卻是追之不到。


    她跪在雪地裏,滿臉清淚。


    這是哄她入睡的搖籃曲。


    但今夜,她注定無法安眠,可聽過此曲的人間,卻能擁有一個難得的好夢。


    ……


    世界樹之巔。


    銅鑄的神殿裏。


    林守溪與另一個自己對視著。


    他太像太像,像得連他自己都無法分辨。


    “他不是你。”小禾卻篤定道。


    被釘死在銅柱上的人聽小禾這樣說,白生生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命運般的笑。


    林守溪也從最初的震驚中回神。


    他的確不是自己,他是……


    “你是九明聖王?”林守溪問。


    “是。”


    釘死之人說:“我是過去的九明聖王。”


    “過去的九明聖王?”林守溪困惑。


    “嗯。”釘死之人頷首,問:“你看到星空上的場景了吧?”


    林守溪點了點頭。


    星空之上布滿了邪神。


    不斷靠近的邪神。


    釘死之人見他點頭,終於開始緩緩說起了準備已久的故事:


    “這個宇宙誕生於一場爆炸,一個誕生於原點的爆炸,原初之點是一切根源,但它在燃盡一切,引發了那場爆炸之後,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原點陷入了迷茫,它開始遊蕩,在宇宙中漫無目的地遊蕩,接著,它發現,宇宙由它而誕生,但宇宙的延續,好像並不需要一個所謂的原點。”


    “它不甘如此。”


    “於是,它試圖重新成為萬物的原點,統率整個宇宙。在那場與宇宙為敵的大戰中,原點落敗,殘破的它逃到了這裏,逃到了這株世界神木之上。”


    “宇宙的眾神為了斬草除根,一直在尋找它的存在,蒼白遮蔽了它,但這種遮蔽隻是暫時的。雲墓消散之日,這個世界就會承受整個宇宙的注視。”


    釘死之人訴說著這些,語氣飛快,像是在與時間賽跑。


    “吹散雲墓的我們是世界的罪人?”小禾問。


    “不。雲墓一定會被吹散,你若不誕生,灰墓之君就會誕生,即使它不誕生,未來……算了,總之,結局不會有任何區別……雲墓的消散是必然,是銘刻於時間之上的必然。九明聖王察覺到了這份必然,他想拯救這個世界。但……”


    釘死之人頓了頓,繼續說:“但是,這個拯救的念頭卻出現了分歧,九明聖王本就應意念而生,意念的分歧也將他撕裂成了三份,三份念頭為了實踐自己的方法,一份回溯過去,一份停留當下,一份去往未來。”


    “我是過去的九明聖王,也是黃昏海真正的締造者。”


    “黃昏之海,那不是蒼白創造的嗎?”林守溪問。


    “蒼白的意誌就是我的意誌。”釘死之人說。


    他還想解釋什麽。


    卻是不停地咳了起來,咳出的鮮血濺到了滿是銅鏽的劍上。


    “好像說不了那麽多了……去黃昏之海,去見真視神女,她會告訴你一切。”


    釘死之人盯著林守溪,語氣透著悲傷:“總之,我失敗了,過去的九明聖王失敗了。”


    “我會成功麽?”林守溪問。


    “我不知道,但……”


    釘死之人露出悠長的微笑:“但我知道,你的結局最終會與我一樣,會被這柄劍釘死。我是第一個走到結局的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結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說這番話仿佛已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他不再言語。


    接著,所有人都聽到了歌聲。


    宮盈的歌聲。


    過去的九明聖王在歌聲中微笑,然後陷入了永眠。


    他存活至今的意義好像就是見到他。


    過去見到了現在。


    於是,過去徹底成為了過去。


    林守溪立在空空蕩蕩的殿裏。


    歌聲在大殿中環繞。


    然後散去。


    他看著小禾,小禾也看著他。


    最後,他們一齊望向了空洞的夜空,那是琉璃鑄成的夜色,有星辰閃爍,星雨飛卷,美輪美奐。卻也是真正的無底洞。


    夜色裏,已然成為神祇的他們可以看到長空中的萬神。


    “祂們,正在靠近。”


    ……


    (諸神啟示,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將埋葬眾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見異思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見異思劍並收藏我將埋葬眾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