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凳子上拍完了一張特殊的合影,衛燃見無論取景框還是周圍都沒有升起白光,他的心也不由的跟著墜了一下。


    如果剛剛自己按下快門白光出現,那麽他還會期待著張正歧能活下來。


    但現在,顯然他在這個時間區間裏的“見證工作”還沒完成,那麽見證什麽呢?死亡嗎?


    壓下腦海中的猜測,衛燃幫著把桌子搬到一邊,又給張正歧額外拍了幾張照片。


    等他不再按下快門,剛剛一直安靜的坐在旁邊等著的平野葵將已經取出來的膠卷遞了過來,“衛先生,這裏麵的照片.不必急著洗出來。”


    “好”


    衛燃接過膠卷的同時簡單的應了,他聽懂了對方的潛台詞——張正歧還活著呢。


    “你覺得他會活下來嗎?”平野葵看著昏迷中的張正歧,自言自語般的問道。


    “我不知道”


    衛燃如實答道,他並沒有接受過係統的醫療培訓,他所擅長的,也僅僅隻是將一隻腳邁過鬼門關的人,以最粗暴的方式一腳踹回來,但踹回來的人能不能活下來,卻需要更加專業的人施救才行。


    可惜,平野葵或許比衛燃專業,但卻專業的有限,尤其他們缺少足夠高效的青黴素。


    可這個時代,在申城這個鬼地方,去哪找青黴素?自己培育嗎?


    別搞笑了,那本活爹當年連一杯熱可可都不願多給他,這個時候能讓他鑽這種空子?


    “我也不知道”平野葵憂心忡忡的囈語道。


    “你這到底算什麽?”


    衛燃突兀的問道,“奮不顧身的愛情?可他根本就不會接受你。”


    “這件事我非常清楚,請衛先生不必每次都講出來,這太讓人挫敗了。”


    平野葵無奈的說道,“還有,這不是什麽奮不顧身的愛情,我很確定,這和愛情無關,而且我和他之間也根本沒有愛情。”


    “那是什麽?”衛燃追問道。


    “在衛先生眼裏,難道招核人都是邪惡的嗎?”平野葵反問道。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稱得上善良的招核人”


    衛燃如實說道,“我甚至不確定你的善良是出於本性還是出於愛情。”


    “招核人在衛先生的心裏風評這麽差的嗎?”平野葵歎息道。


    “這個問題平野小姐不該來問我”衛燃坦然的說道,“或許該問問招核人自己。”


    “我無力反駁”平野葵歎息道,“但願以後我有這樣的機會問問大家。”


    “但願他們到時候能如實回答”衛燃意有所指的歎息道,“平野小姐,我們該離開這裏了。”


    “他會活下來嗎?”平野葵再次問道。


    “我不知道”衛燃也再一次答道。


    “我也不知道”


    平野葵歎了口氣,第一個離開了這個密不透光的房間。


    “衛大哥,他他能活下來嗎?”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守在這裏的小五問道。


    “我也不知道”


    衛燃給出了統一的答複,隻是換上了母語,“小五,你也照顧好自己,這個時候你不能垮下來,咱們分不出更多的人照顧你,而且說不定隨時都要撤離這裏。”


    “我知道,衛大哥放心吧。”


    小五拍著胸脯說道,“我身子骨好著呢,你們不用擔心,我肯定把少班主照顧好。”


    “讓我.讓我給你們也拍一張吧。”衛燃說道,“你坐他旁邊。”


    “哎!好!”


    小五忙不迭的應了,抬起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隨後強撐著一張笑臉坐在了手術台邊上,握住了張正歧的手,任由衛燃幫他們拍了一張合影。


    “我也回去了”衛燃收好相機說道。


    “放心吧,我盯著他。”小五再次做出了保證。


    沒有再多說什麽,衛燃穿過地道又回到了埃絲特的家裏。


    此時,張泰川正在客堂的桌邊喝著茶,二樓還隱約有奶娘哄小嬰兒睡覺的聲音傳下來,倒是平野葵似乎已經回了房間。


    “情況怎麽樣?”張泰川詢問的同時,幫著衛燃倒了一杯熱茶。


    “暫時一切還好”


    衛燃接過茶杯模棱兩可的低聲答道,“接下來的這兩天是關鍵,能扛過去也就扛過去了,抗不過去.誰都沒辦法了。”


    “回去休息吧”


    張泰川說道,“我在這兒守著就行了”。


    “你也.注意身體。”衛燃說道。


    “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張泰川擺擺手,“有事兒我喊你。”


    “那我先回去了”


    衛燃說著放下茶杯,起身離開客堂,又打開漆黑的院門走了出去。


    獨自回到租住的那套房子屬於自己的房間裏,衛燃連衣服都沒脫倒頭便睡。


    他必須盡快的讓身體休息過來,以便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來自手術台上的危險。


    不多時,衛燃便進入了夢鄉,倒是相隔一戶建築的平野葵,在屬於自己的房間裏輾轉反側的想著各種問題,卻根本沒有絲毫的睡意。


    當衛燃一覺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其餘的房間裏也都亮起了燈光。


    伸著懶腰走出房間,守在門外的一個征柴隊員立刻低聲說道,“衛先生,飯菜一直熱著呢,先吃點?”


    “不用了”衛燃擺擺手,“隔壁什麽情況?”


    “平野小姐剛剛才過去看過了”這名征柴隊員說道,“秦先生說沒有大礙。”


    “秦先生和金隊長呢?”衛燃繼續問道。


    “秦先生剛剛去醫院給大洋馬和畜生送飯了,金隊長在那邊的院子守著平野小姐呢。”


    這名征柴隊員一邊引著衛燃下樓說道,“還有,秦翻譯讓我和您說,等吃過飯,麻煩您去把白天給畜生拍的照片洗出來送去醫院。”


    “我知道了”


    衛燃應了下來,端起客堂桌子上的粥碗拿起筷子,以最快的速度填飽了肚子,隨後便腳步匆匆的離開了家門。


    搭乘著黃包車來到武藏野寫真社,路上已經被冷風吹的徹底清醒的衛燃立刻鑽進暗房開始了忙碌。


    明麵上屬於他的那台相機裏拍下的內容自不必說,裏麵基本上都是平野大翔一家的,這些都是需要洗出來送往醫院的。


    至於他給平野葵和張正歧乃至小五拍的照片,全都在金屬本子提供的那台相機裏,就像平野葵說的那樣,還不急著洗出來。


    而在平野葵給他的膠卷裏,衛燃除了選出來的幾張屬於那個小嬰兒的照片之外,還發現了其餘一些有意思的照片。


    這些照片裏,有的拍下的是平野大翔穿著軍裝的照片,有的拍下的,卻好像是他辦公室裏的保險箱,還有的,則是一串鑰匙裏不同的幾枚鑰匙。


    這是幹嘛呢?難道


    衛燃重新對著燈光看向了被拍下的保險箱,他隱約記得,平野葵之前好像問過那本記錄著她哥哥那些殺人瞬間的相冊在哪放著來著。


    難道她想得到那本相冊?這些又是什麽時候拍下的?


    衛燃思索片刻,將這筒膠卷裏拍下的小嬰兒的照片選出來洗成了照片。


    至於其餘的,還不急,他隻是等底片晾幹之後仔細的卷好,將其藏在了金屬本子裏那台雙反的相機皮套附件倉裏。


    耐心的等待所有的照片晾幹,衛燃將其裝進一本相冊,隨後離開寫真社,搭乘著黃包車馬不停蹄的趕往了醫院。


    然而,等他走進那間病房的時候,卻發現雖然上午送來的食盒等物都還在,但病床上卻並沒有人。


    不僅身為病號的埃絲特不在,平野大翔以及本該在這裏的張泰川也不在。


    “你好,請問這裏的病人去哪了?”衛燃攔住一個鬼子護士問道。


    “在搶救室”這名護士抬手指了個方向,“那邊”。


    “謝謝”


    衛燃話音未落,已經快步跑了過去,同時心裏也已經有了些許的預感。果然,那位大洋馬恐怕真的堅持不了多久了。


    一路小跑著來到樓道盡頭的搶救室,平野大翔正坐在長椅上,神情擔憂的看著搶救室緊閉的木門,他的眼眶也紅通通的。


    在他的旁邊,還坐著張泰川,他的手裏還拿著一件風衣。


    “美惠子小姐”


    “術後感染”張泰川見是衛燃,立刻解釋道。


    “推進去多久了?”衛燃繼續問道。


    “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


    張泰川明知故問道,“你怎麽來了?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情嗎?”


    這話說完,平野大翔果然看了過來。


    “家裏一切都好,金隊長帶著征柴隊員在保護平野小姐還有孩子。”


    衛燃說著,將剛剛洗出來的照片雙手遞給了平野大翔,“平野先生,這是早晨拍的照片,希望能給您帶來一些力量。”


    “謝謝,謝謝你,龍之介,謝謝你。”


    內心正是脆弱時候的平野大翔感激的接過了裝有照片的信封,一張張的翻看著,他也不由的陷入了回憶。


    “原來你也會傷心”


    仍舊站著的衛燃冷眼看著平野大翔,嘴上說的卻是諸如“美惠子小姐一定沒事的”之類不痛不癢卻也足夠真誠的安慰。


    還沒等平野大翔看完手裏的那一遝照片,搶救室的木門被護士從裏麵推開。


    “美惠子怎麽樣了?”平野大翔立刻站起來緊張的問道。


    “抱歉,平野先生。”這位日僑護士鞠躬說道,“她她沒能活下來。”


    “啪嗒”


    平野大翔手中那一遝照片砸在了地板上,灑落一地的照片裏,有那個小嬰兒的照片,也有美惠子的照片,更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川口,龍之介”


    平野大翔反應過來,一邊撿拾著滿地灑落的照片一邊說道,“麻煩.麻煩你們送她回家吧。”


    “平野先生您呢?您打算去哪?”張泰川一邊和衛燃一起幫他撿起照片一邊問道。


    “我我.”


    平野大翔在期期艾艾中接過照片,卻最終也沒能給出個回答,隻是獨自離開了醫院。


    “原來他的心也是肉長的.”


    張泰川看著被推出來的埃絲特,自言自語般的用隻有衛燃能勉強聽清的漢語嘟囔著。


    “是啊.”


    衛燃看了病床上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用同樣含糊不清的音量回應道。


    “你覺得她無辜嗎?”張泰川問道。


    “她?”


    衛燃用下巴指了指病床上已經失去生命的女人。


    “對”


    “無所謂了”


    衛燃歎息道,“相比這個,不用跟著平野先生嗎?”


    “放心,有人。”


    張泰川低聲說道,隨後打起了精神,開始辦理各種手續。


    前後忙活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張泰川將車子開到了醫院門口,打開車門任由衛燃將埃絲特的屍體抱了進去。


    在沉默中趕回了弄堂口,不等車子停穩,便有個征柴隊員湊上來,彎腰往裏麵望了一眼,隨後拉開車門焦急的低聲說道,“衛先生,您快去看看吧,他.他燒的厲害,平野小姐都急哭了。”


    “我這就去”


    衛燃和張泰川對視了一眼,推開車門一路小跑著衝了進去。


    在趙景榮的指引下,衛燃跑進了埃絲特的家裏,穿過灶批間的地道來到了隔壁。


    等他走進那間廂房的時候,卻發現不止平野葵和小五,就連王福王貴這兄弟倆也在這兒。


    “衛大.”


    “現在什麽情況?”衛燃不等他們和自己打招呼,便用日語朝平野葵問道。


    “高燒,痙攣。”


    平野葵壓著慌亂答道,“剛剛已經注射了磺胺噻唑,早晨和中午的時候也進行了注射,但是”


    “看來磺胺噻唑對他已經沒有什麽用了”衛燃歎了口氣,他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我們.我們現在怎麽辦?”平野葵慌亂的問道,她並不比衛燃專業多少。


    “王福,叫人過來輸血。”


    同樣已經沒了方向的衛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道,“之前來過的就別來了,血型不一樣的也別來添亂,會害死他。


    秦翻譯也不能來,他的血不能用,先來如果有的話,先來四個人,速度快點。”


    “我這就去!”王福說著已經跑出了廂房。


    “這有用嗎?”平野葵問道。


    “我不知道”衛燃搖搖頭,“希望有用吧”。


    “希望有用吧”


    平野葵歎了口氣,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但她知道,如果什麽都不做,張正歧恐怕就真的死了。


    不多時,王福帶來了幾名征糧隊員,平野葵也立刻開始了輸液準備。


    但這些征糧隊員並不知道,衛燃這是按照敗血症的法子來進行的應對,至於有沒有用.他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隨著第一個人的血液進入張正歧的身體裏,他總算沒有繼續打擺子了。


    但也許即便平野葵都知道,這或許隻是虛假的表象,該來的,恐怕早晚都要來。


    “今晚我想守在這裏”平野葵說道。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衛燃歎息道。


    “誰來決定?秦先生還是金”


    “平野大翔先生”


    衛燃答道,“如果他今晚不回來,你就能在這裏,如果他回來了,你就要立刻回去。”


    “他還在醫.”


    “他離開醫院了”


    衛燃歎息道,“美惠子,或者說埃絲特,她也已經回來了。”


    “回來?為.”


    “死了,她死了。”衛燃解釋道,“不管她是不是無辜,她死了。”


    “果然是這樣嗎.”


    平野葵怔了怔,隨後歎了口氣,“他也會死嗎?”


    “看造化吧.”衛燃不由的又一次說出了這句充斥著無奈的祝福。


    “那就.看造化吧.”


    平野葵歎息道,這一次,她已經把這句漢語說的格外標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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