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蘇豈安葬了俞見柏,把他埋在小屋後麵的一片梅樹林裏——這片梅樹他生前曾十分喜愛。


    蘇豈獨自在小屋中住了半個月,沒有碰俞見柏留下的任何一樣東西,他有的時候發著呆,恍惚還能看見俞見柏的身影在屋中走動。


    他會對那個身影說話,卻從來得不到任何回應,空蕩蕩的房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悲哀。


    半個月後,蘇豈終於把俞見柏的東西一件件收拾起來,然後坐到桌案前,開始研習那些醫術和藥理。


    俞見柏教給他的易容知識並不很多,蘇豈隻能透過一些殘留的書冊、和他隨手寫下的隻言片語,來尋找易容一道的前進的道路。幸而他天資聰穎,僅僅從俞見柏留下的那些東西中,也學會了不少東西。


    失去俞見柏,蘇豈已經不求自己能達到易容的頂峰,他隻求立身,隻求能有一技之長,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


    俞見柏年輕時行走江湖,由於性格狂傲不羈得罪了不少人,後來把他從一個門派手裏救下來的人——是勤王。


    勤王與江湖人士一貫有往來,看重俞見柏的本事,花重金請他去王府做事,然而遭到了婉拒。


    俞見柏欠下勤王一個天大的人情,這個人情終有一日是要他還的,是以多年之後勤王要爭儲,書信給他求助的時候,他不得已答應前往京城。


    ……這些事蘇豈多少知道一些,他還知道俞見柏死的那日,他去揚州集市上就是為了準備出行的物資。


    俞見柏也曾提過,不久之後他會遠行一段時日,歸期不定。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俞見柏甚至沒有走出揚州城,就死在了寧王手中,在一個冰冷的雨夜死得悄無聲息。


    後來勤王曾多次派人來山中打聽,那些人都被蘇豈巧妙地避過了,他不願意同勤王沾染上任何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對勤王有一些怨懟——因為如果不是他送來那封書信,俞見柏也不會死。


    蘇豈對勤王的怨懟隻是小而隱秘的,和他對寧王的龐大的恨意相比,根本不堪一提——他恨著寧王,那恨意已深植他的骨血。


    蘇豈不止一次的思考,他要不要為俞見柏報仇?俞見柏臨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希望自己日後為他報仇?


    他心底隱隱有一個答案,那聲音告訴他說,俞見柏必定是希望他不要去仇恨、好好生活的。


    可是他該怎麽去好好生活呢?


    一個人活著,必然要有生活的目標,抑或是情感的羈絆,那可以是對親友的愛,也可以是對仇敵的恨。


    蘇豈已經是孑然一身,身邊甚至沒有一個知道他名字的人,更不可能會有人愛他了;他除了去恨,除了把自己交付給這種恨,他找不到未來的方向和目標,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如果不去恨,他覺得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蘇豈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修習了全部的醫術和易容技藝,而畫畫他卻再也沒有碰過。他總要把一個記憶的角落留給俞見柏,不然他怕時間過去得太久,他會連一絲過去的印記也找不到了。


    三年之後,蘇豈離開揚州,隻身前往京城。從他走出揚州城門的那一刻,他就是一個去京城尋親的孤兒了。


    他帶著虛假的身世和經曆,順利來到趙恒身邊,卻沒想到這個男人比他想象中的更為可怕——他強迫他傷害他,對他施加凶狠的暴行,還口口聲聲以愛他的名義。


    蘇豈剛到王府的那段時間裏,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有的時候睡到一半就驚醒了,夢裏都是零碎的可怖的片段。


    有一次他從噩夢中掙紮著醒過來,睜眼卻看到趙恒就睡在身邊,一時間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回到了現實,還是仍舊在夢中。


    有的時候趙恒問他,為什麽他們之間不能有哪怕那麽一點點愛?蘇豈最初聽到這個問題時,覺得荒唐可笑,到後來漸漸就麻木了,他根本不可能對趙恒坦白說,我那麽恨你,我們之間怎麽可能會有結果呢?


    蘇豈憎恨趙恒,可是他也不能否認,在很少的時候,趙恒對他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好的,他忍耐的限度偶爾會讓蘇豈感到一絲詫異。


    無論趙恒是基於什麽目的,那種溫暖的關懷和善意,是真真切切不摻假的。所以蘇豈有的時候會想,如果趙恒當年沒有派人害死俞見柏,如果他不是把自己的人生毀得那麽徹底的話,他或許……


    或許會恨他恨得少一點。


    那一晚蘇豈哭了很久,他低聲哽咽著,似乎把封存多年的感情都揮霍殆盡了。


    而趙恒睡在隔壁,一夜無夢。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秦蒼到趙恒房中議事,告訴他說那個跟蹤他們的人已經抓到了,經過審訊,果然是勤王派來監視的。


    趙恒對此不無奇怪,但他一向是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人,勤王既然敢向他出手,他也該做點什麽以示警告。


    “修書一封給謝丞相,就說本王手裏有陸雲陸大人在江南一帶督查時,狎妓冶遊、尋歡作樂的證據,請他上報給父皇。”


    秦蒼明白趙恒的意思,猶豫道:“丞相大人素來剛正不阿,如果證據是假的,他恐怕不會……”


    “你錯了。”趙恒笑道,“丞相大人雖剛正,可他畢竟有個妹妹在宮裏,如今得寵的曹貴妃與勤王沾親帶故,聽說跋扈得很,他妹妹的日子想必不大好過,不論這證據真假與否,他都會試一試的。”


    趙恒又道:“本王也不欲把陸雲置入怎樣的境地,隻是要讓勤王知道,凡事三思而後行罷了。”


    “是,屬下這就去辦。”秦蒼頓了頓問,“那昨夜抓到的那個人,王爺打算如何處置?”


    趙恒沒有多想,淡淡道:“別讓他活著回去。”


    “是。”


    秦蒼退出了趙恒房間,匆匆往院子外麵走去,沒走兩步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秦大人。”


    秦蒼腳步一停,轉身看到竟然是蘇豈。這少年穿著半舊的棉服,像是剛從房間裏走出來,臉上不知為何有幾分憔悴。


    “何事?”


    “秦大人神色匆匆,不知要去哪裏?”蘇豈問。


    秦蒼當然不能告訴少年,他是要去處置昨晚那個跟蹤者,他知道有很多事,趙恒是不想讓蘇豈接觸的。


    蘇豈見秦蒼不說話,也知道他是不會說的,於是很識趣地沒有再問,隻輕地揚了揚嘴角:“大人走好。”


    秦蒼抱了抱拳,轉身離開了。


    待秦蒼走出一段距離後,蘇豈裹緊了身上的棉服,提步跟了上去。他不敢跟太近,遠遠的隔了百步距離,隻見秦蒼出了熹園,繞過一條街後到了一塊荒地似的地方,那裏有個空屋,他打開門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秦蒼就出來了,但並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還拖了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夜行衣,想來是勤王派來的跟蹤者。


    他顯然已經死了,腦袋歪在一旁,四肢無力地垂落在地。秦蒼拖著他手臂把他往前拉動,地上就拖出一條血痕。


    蘇豈看著秦蒼找了塊地把人埋好,然後幹淨利落地離開。他注意到秦蒼的佩刀上染了星星點點的血,有一種詭異的豔麗。


    蘇豈離得很遠,可他竟然偏偏注意到了那幾滴血,仿佛這個微小的細節落入他眼中,就被放大了無數倍。


    秦蒼走後很久,蘇豈才慢慢現身,他走到那個空屋旁,蹲下身用手指沾了地上的血跡,指尖能感受到一點輕微的溫熱。


    這血還是熱的,說明那人才剛剛死——秦蒼動手殺了他。


    蘇豈站在空屋旁,表情瞬時變得非常冷漠,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事,不動聲色地醞釀起某種夾雜著憤怒的情緒。


    蘇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著秦蒼,他分明在趙恒房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知道勤王這個手下難逃一死,那他為什麽還要跟來呢?為什麽還想要親眼看看,秦蒼是不是真的會殺了這個人呢?


    有那麽一瞬間,蘇豈對自己感到很失望,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麽,不知道自己在對誰抱有期待。


    比起期待趙恒的仁慈和善良,他更願意期待秦蒼會一時手軟,放過這個奉命行事的可憐人——可秦蒼沒有。


    這個人並非死有餘辜,他隻是奉命行事,隻是權力爭奪下一個小小的犧牲品……就像當年的俞見柏一樣。


    而歸根結底,秦蒼也是奉命行事,奉的是趙恒的命令。


    那個真正不把人命放在眼裏、輕飄飄一句話就能決斷別人生死的人……是趙恒。


    蘇豈很難不去想起過往的痛苦,因為趙恒總能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是非報仇不可的,他必須親手去結束那一切。


    他初到王府的時候,遲遲邁不出複仇的那一步,但當趙恒將他壓在身下的那一刻,他清晰的看見了自己前方的路——他清晰地認識到,知道如果他不動手,他的痛苦將永遠也不會終結。


    所以他走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而如今,到了下一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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