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軒,你來啦。”笑意慢慢地浮現在謝聖恩蒼老的臉上,溫柔而慈祥,就像一個盼到孫女回家的爺爺,“這地方,也幾乎就隻有你會來了。”


    安小軒避開了他的目光,沉默地走過去,低頭認真地盯著橡木台麵,好像打算從紋理中數出年輪來。


    “咦?你今天這是怎麽了?”謝聖恩有些困惑地放下手中的筆,因年紀大而略渾濁了的眼珠中顯出關切的神色。


    安小軒顯然正處於激烈的心理鬥爭中,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不住地往褲腿上蹭著。“謝老。”她糾結了半天,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謝聖恩,“謝老,教會黑曆史,就是被篡改隱瞞了的聖經。這件事,您一直都知道,對不對?”


    “什麽?為什麽這麽問?”謝聖恩眼神一凜,微微的情緒波動被掩蓋在了一道道皺紋的背後,令人難以覺察。


    安小軒仿佛沒聽到他的反應,深吸一口氣,又急又快地往下說,“您不僅知道,還設法透露給了林謙和米然。我第一次來藏書閣的時候碰到了林謙,他說是有人約他來的——但那一整天,都再沒有別的人來過這裏。其實,約他來的匿名者,就是您吧?”


    “我回想了一下,當時攤在這個櫃台上的古籍,是不是就是《死海古卷》?殘卷是古希伯來文寫的,所以您把筆記本——裏麵估計是相關翻譯或者注釋之類的——也留在了桌麵上。就算當時我沒有來,您大概也依然會走到書架中去,好給林謙留出足夠的等候時間,讓他能自以為碰巧偷看到了這份‘教會黑曆史’。”


    “林謙輕浮衝動的性格,以及他與李路得之間緊張的關係,這些都是很容易打聽到的事。這個秘密是激怒李路得的好素材,林謙遲早會把它捅出去的,而教會不可能由得人抹黑,必然有所行動。這樣一來,事情一旦鬧到媒體上,就能獲得大範圍的關注。我不確定林謙被害是不是也在設計中——不過最後林謙案的動機被定為仙宗性醜聞,這點應該是出乎您的意料了。所以後來又出現了匿名貼重新提起這個點,並且引來了米然。”


    “米然借走的那卷根本不屬於藏書閣的《死海古卷》,也是您放在那裏的吧。還有匿名郵件裏的借書記錄。作為管理員,這一步步都在您的計劃和監視之下,米然借走之後,會發生怎樣的衝突,能不能成功引發新聞熱點,恐怕這些才是讓您覺得緊張並且興奮的原因。”


    安小軒停下來緩了口氣,好不容易積攢起的勇氣似乎已經用盡了。經過那段宅在藏書閣的日子,謝老對她而言幾乎已經像親人一樣了。


    “為什麽?您為什麽要這樣做?”她苦澀地問,雖然心裏隱隱是知道答案的。謝老自己說過的,不是麽?


    謝聖恩目光複雜地看著她,過了好半晌,終於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我怎麽能不這樣做呢?那才是真正的聖經。真實的東西,終歸應該大白於天下的。教會口口聲聲要求信徒們無條件尊奉聖經,口口聲聲說聖經證明了我主才是唯一真神。既然聖經如此神聖,為什麽他們用於宣傳的卻是假冒的,是被篡改過的聖經?”


    “這是赤|裸|裸的欺騙,小軒,這是欺騙。不管是作為有信仰的教徒,還是有操守的學者,我都不能容許這種情況的發生。教會應該誠實。要麽試著去接受真實的聖經,接受不完美的耶和華;要麽把聖經淡化為曆史記載和傳說……不能像現在這樣。為了吸引信徒,為了自身的利益,把虛假奉為真理——這是自踐,是褻瀆!”


    謝聖恩胡須微微顫抖著,臉色因為逐漸激動而開始泛紅。畢竟年紀大了,這樣激烈的情緒讓他覺得有點吃不消,於是闔上眼瞼,靠在木椅上喘息了起來。


    “真實聖經中的耶和華,到底是什麽樣的?”安小軒等謝聖恩氣息平穩了,忍不住追問。


    謝聖恩疲憊地睜開眼睛,把麵前厚厚的筆記本合在手裏,一下一下摩挲著羊皮封麵,好像想用這種“順毛”的動作來幫自己理清思路。


    “可以說……對於現在的帝國人而言,那的確是些相當可怕的描述。”他又歎息了一聲,看上去更蒼老了幾分,“比如說出埃及記。那時候摩西還沒有成為以色列人的領袖,為了讓大家相信他確是奉了神的旨意,耶和華給他加持了三個法術,讓他去當眾演示。你一定猜不出來那是怎樣的法術……”


    他頓了一下,緩慢地說,“把手杖丟在地上就會變成蛇,把蛇抓回手裏又能變成手杖,這是第一個法術。把手放進懷裏拿出來,手上就長了麻風,把手再次放進懷裏拿出來,麻風就好了,這是第二個法術。”


    麻風是一種相當可怕的傳染病,並且會在皮膚表麵造成非常惡心的病變。安小軒下意識地搓了搓胳膊。謝聖恩看到了,苦笑了一下,“第三個法術同樣很邪氣。耶和華讓摩西取一些河水倒在旱地上,河水就變成了……血。”


    “蛇,麻風,還有血——這些神跡一點都不光明神聖,恰恰相反,它們聽上去倒很像巫婆的黑暗法術。而這其實還不算什麽,更糟糕地是耶和華似乎也並沒有多少同情和憐憫,種族滅絕的事幹過不止一遍。”


    “在聖經舊約‘申命記’的第七章中記載,耶和華叫以色列人去殺光迦南和其他六國的民眾。在‘撒母耳記上’的第十五章中,他再次要求以色列去‘擊打亞瑪力人,滅盡他們所有的,不可憐惜他們。將男女、兒童、吃奶的,並牛、羊、駱駝和驢盡行殺死’。他還曾下令殺戮每一個埃及人的長子。諾亞方舟也算一次,他用洪水淹沒了全世界,隻留下了諾亞方舟上的極少數人。”


    安小軒倒抽了一口涼氣:“這聽上去……確實不像一個仁愛的神啊……”


    “是的。可以說,耶和華相當的暴虐殘忍。我不知道公元時代的人們是怎麽理解這些行為的,但毫無疑問,這絕對是帝國的教會信徒們無法接受的。”謝聖恩又停下來喘息了一陣,繼續說道,“我個人的猜測,當時的教會是利用恐懼來收服人心的。‘利未記’裏提到,‘那褻瀆耶和華名的,必被治死,全會眾總要用石頭打死他’,還說‘你們行事若與我反對、不肯聽從我、我就要按你們的罪加七倍、降災與你們。我也要打發野地的走獸到你們中間,搶吃你們的兒女,吞滅你們的牲畜,使你們的人數減少,道路荒涼’。‘申命記’裏說的更詳細,二十八章裏是這麽寫的……”


    他翻開筆記本,清了清嗓子,用平平板板的語調念道:“你若不聽從耶和華你神的話,不謹守遵行他的一切誡命律例,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這以下的咒詛都必追隨你,臨到你身上。你出也受咒詛,入也受咒詛。耶和華必使瘟疫貼在你身上,直到他將你從所進去得為業的地上滅絕。耶和華要用癆病、熱病、火症、瘧疾、刀劍、幹旱、黴爛攻擊你。這都要追趕你直到你滅亡。”


    “耶和華必用埃及人的瘡、並痔瘡、牛皮癬、與疥、攻擊你,使你不能醫治。耶和華必用癲狂、眼瞎、心驚攻擊你。你聘定了妻,別人必與他同房。你建造房屋,不得住在其內。你栽種葡萄園,也不得用其中的果子。你的牛在你眼前宰了,你必不得吃他的肉。你的驢在你眼前被搶奪,不得歸還。你的羊歸了仇敵,無人搭救。”


    “你生兒養女,卻不算是你的,因為必被擄去……你在仇敵圍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華你神所賜給你的兒女之肉。”


    謝聖恩再次合上筆記本,緩緩吐出一口氣。安小軒已經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


    “這就是《死海古卷》裏寫的?”她難以置信地問。


    “是的。”謝聖恩說,“這樣的聖經,必然會導致教會的瓦解……但不管怎麽說,事實不容篡改。”


    安小軒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於是兩個人便都陷入了沉默。


    “你什麽時候想到是我的?”謝聖恩問。


    “林謙和米然都曾出現在藏書閣,因此我一直模糊地覺得和您有關係,隻是我沒想明白您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安小軒說,“今天我才意識到,之所以不直接公開,是為了利用案子讓這個消息能更有爆點。”


    “您知道誰戾氣重會想著用它去攻擊別人,也知道教會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件事的發生,所以就故意把這些妖怪放出去了,好讓人們關注到《死海古卷》,好讓人們相信教會確實隱瞞了什麽。‘若能輕易得到,有誰相信這是真經?又有誰關注這些真經?’,您上次評價《西遊記》時候說的,其實就是在影射這件事吧。”


    安小軒雙手撐在台麵上,身子略微前傾,有些激動了起來,“可是林謙,米然……他們的一生都完了!您說‘若自己沒有作惡之心,又豈會遭此下場’,但他們就算有點小惡意又如何,罪不至死啊!您自己不也是看不慣教會的虛偽,想以此報複嗎?——好,好,就算是出於什麽對真實的忠誠,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利用別人,甚至是把別人逼死,這種做法談何信仰,談何仁愛,談何正義?您太偏執了,這是——邪惡!”


    她幾乎想大吼起來,卻找不到什麽詞匯來表達內心壓抑的失望和憤怒,於是又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漸漸平複了情緒。


    “那天您可以不對《西遊記》發表評論的。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動機說出來?”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會失敗了。”謝聖恩慢慢地靠回椅背上,“匿名貼發出來後很快就被刪了,之後沒過幾天,你師父來了藏書閣。他轉了一圈,什麽都沒說,隻是借走了那本《西遊記》——這世界上沒有什麽無緣無故的事,他來藏書閣,肯定是懷疑到我了。”


    “所以你來還書的時候,我問你艾逸有沒有說什麽。聽到他的那些評論,我就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了。而既然他知道了,應該已經采取過行動了。米然在你來之前剛剛借走了那卷‘申命記’——本來我是胸有成竹的,但得知艾逸已經知道了我的打算之後,我突然不確定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出錯了。”


    “鑒定結果你想必已經知道了,那確實是真本。但是……”他費力地重新坐直了,衝安小軒笑了笑,“你師父果然做過手腳了。米然書包裏的不是驚世駭俗的‘申命記’。雖然都是《死海古卷》,但被鑒定的這卷……和目前的聖經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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