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王七日後下葬王陵,琉璃才得了喘息的機會。從前在高宅養尊處優,家裏萬事不要她操心,連跟著累了七日,整個臉瘦了一圈,在一眾高挑壯實的北涼女子中,更顯得嬌小纖細。雖說因著喪事,不能大魚大肉地補,聶阿姆還是讓月滿得了空閑便熬了補湯給琉璃補身子,饒是如此,來時帶的衣裳還是顯了闊綽。


    聶阿姆自然是萬分心疼,私下裏對沮渠牧健便有些不滿。


    若是在大魏都城,琉璃但凡有一絲臉色不對,臉上顯了半分疲態,崔浩早問過了過來,而沮渠牧健隻是嘴上說了兩次“辛苦王妃”的話,對琉璃的消搜提也未提。倒是北涼王後有一次特意關切了幾句,還專門吩咐了貼身宮女為琉璃送了一些滋養補物。北涼與大魏飲食自是不同,琉璃用得慣用不得慣是一回事,王後總是一番心意,沮渠牧健卻竟是未看見一般。


    聶阿姆心裏不滿,臉上卻是不會表現出來的。琉璃出大魏的時候,那般絕決傷心地對崔浩避之不見,她便知道,琉璃一時半時,心裏是不會放下崔浩的。她總不能再在琉璃滿腹掩著的心事上再壓一層。


    當著琉璃的麵,隻把開心的事往麵上擺,笑著說道:“我看王後心地不錯,心裏正是難過的時候,卻還記得關心你。”


    琉璃瞅了瞅聶阿姆。屋裏沒有外人,外麵守的都是自己人,便也不掩不藏,開口說道:“阿姆,我是和親而來,北涼能正眼拿我當個王妃已經是很好的局麵了,不用奢求太多。這次和親,雖然兩邊各為利益,但生生逼退了涼王的原配夫人,他心裏沒有怨氣才是不正常。如今能心平氣和地對我,也是難為了他。”


    聶阿姆聽琉璃提及涼王的原配夫人,心頭一個突跳。上一次先是大王子夫人提了,琉璃沒有接話,當天也是太累,大王子夫人找了個借口匆匆走人,琉璃用完飯便上床休息,後來幾天都在守靈,便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沒想到琉璃冷不丁又提了起來,明明是早已知道了那位原配夫人的存在的。


    琉璃淡淡笑道:“阿姆也是動了癡心。我既然來和親,怎麽會不事先了解一下涼王?況且守靈的時候,還有那個一口一個‘父王’的小世子沮渠封壇在列。”


    聶阿姆怔了怔,歎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想讓你知道,是怕你心裏……那日大王子夫人冷不丁一提,我當時便有些後悔,不該瞞著你。好在你應對得很好。”


    琉璃輕聲說道:“阿姆,咱們不是在大魏,不是在家裏,到了這裏,萬不能拿我再當孩子一樣了。以後無論事好事壞,但凡阿姆知道的,都該跟我說。怕我心裏難過的話,更不用考慮。我和涼王,從前素未謀麵,更談不上兩情相悅,講的也不是你情我願。我心裏明白得很。況且,這婚事,原本便是涼王自己求的,他在求的那一刻,便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麵。即使他心裏有怨氣,也怪不到我身上來。”


    聶阿姆嚇得急伸了手過來捂琉璃的嘴,又驚又怔地看著琉璃,心驚膽戰地低聲說道:“我的個小姐啊,你可真是什麽話都敢說。再說外麵都是咱們的人,這可是北涼的王宮!”


    琉璃看著聶阿姆,好笑地將嘴上的手拿下來,輕聲說道:“我小心說著。這話跟外人,自然不會去說。”


    聶阿姆歎了口氣,說道:“來之前,我還一直拿你當孩子。這才幾日,王妃內裏存了百般心思,我知道夫人都提點過你,然而看你這樣事事明白,倒叫我心酸!我從前一門心思隻盼著你嫁給……個家世簡單清白的人家,誰想到最終卻隔了千裏萬裏地嫁到這北涼王宮來。涼王若是能對你好還好,若是……”


    琉璃淡淡笑道:“阿姆又癡了。我如今不怕他對我不好,隻怕他對我太好。阿姆連這個理兒都想不明白嗎?”


    聶阿姆先是一怔,然而愣愣地看著琉璃,眼裏含了淚花:“小姐,從前我隻道你聰慧是聰慧,然而到底年輕,少經人事。沒想到你……”


    琉璃輕聲說道:“從前我有你們嗬護,不需要懂太多。如今不同,自然要多想些。阿姆,我來和親,本來便是利益綁定的聯姻。兩邊一日皆有利可圖,我們便能安穩些過日子,哪一日一方不再需要另一方,這安穩日子便是到頭了。我們在這裏不知道能安穩幾年,我倒喜歡和大王子夫人那樣的打交道,起碼她喜歡還是討厭我,我都能看在眼裏。我隻怕被人日日虛情假意地哄著,我不知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看不清他的虛實,我更怕咱們實心踏地地要過日子,而人家卻隻是逗我們玩一玩遊戲。”


    琉璃說道,輕輕將手放在聶阿姆手裏,低聲說道:“我原也是怕的。阿姆,婚事傳出來的時候,我原也想拒了的。然而如果能拒,皇上當時大可拒掉。皇上雖然不會強逼我的意願,然而我卻不能因為我一時的不情願,讓阿杜爹成為大魏朝中的眾矢之的。”


    琉璃低聲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然而我並不想過虛情假意的日子。我顧不了以後那麽遠,起碼現在,我們該讓自己過得自在快樂些。無論大魏的還是北涼的朝政,是我左右不了的。我寧可往後,是別人負了我,而不是我負了別人。”


    聶阿姆伸手拭著眼角的淚,笑道:“我知道我的阿璃不管什麽樣的困境,總是想得明白。你這點隨老爺,這樣好,好!這樣我才放心!咱們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以後的事情,誰能想那麽遠?”


    琉璃見聶阿姆笑了,便將頭往她肩上一倚,撒著嬌,晃著身子,說道:“阿姆,那補湯再別給我熬了行不行?如今過了七日,涼王理起政事,我好吃懶做多吃多睡些,不幾日掉的肉便養回來了。”


    聶阿姆無奈又好笑地看著肩頭的琉璃,說道:“才說你終於長大了,一時三刻便又成了孩子模樣。我知道你不愛喝那補湯,我本來也要給你斷掉的。誰知道王後那般好心好意,送了補物總要做了吧?省得回頭被人挑嘴,說王後好心賞了東西,王妃居然拿架子高眼界看不起來。況且王妃自入了王宮,宮裏上上下下都未一一正式見見。說不得就是這兩日了。這個時候,萬事隻有小心,哪裏敢隨著王妃任性?”


    起身去了外麵,問雲裳:“王妃的補湯可是熬好了?”


    雲裳答道:“熬好了的。月滿姑娘剛叫人遞了話過來,正要報給王妃知道,說是剛熬得了,稍晾一晾,溫熱正好便端過來。王妃可是急著要喝?我這就去廚房看一看。”


    聶阿姆失笑道:“哪裏就王妃急著喝了?她恨不得偏了這頓沒了下頓才好!別過去催著看了,隻等著月滿端過來便是了。”


    說得雲裳也笑起來:“這一次月滿姑娘說換了個熬法,做得跟雞湯一樣,一準兒王妃愛喝。阿姆跟王妃說一聲,不用推脫著為難了。”


    琉璃在裏麵揚著聲音道:“還用阿姆轉告我?你說得這樣大聲兒,明明是叫我親耳聽見才是真的。做成了雞湯味是吧?我曉得了,難為了月滿,回頭好好賞她個好物件!”


    聶阿姆和雲裳相視一笑。月滿上次見到琉璃的青玉雕梅的手鐲,好奇又喜歡。那玉總不是多麽上好的玉,原是琉璃一路上無聊,拿來雕著練手打發時間的,誰知道卻得了月滿的青眼。因著還未完工,當時便沒有說送。月滿戀戀不舍,到底也沒有好意思張口要。然而她的心思,大家卻都是知道的。隻是覺得她心思純一,性情又真,都覺她好玩,誰也不點破,隻看她的熱鬧。


    聶阿姆對雲裳擺擺手,轉身又入了內。


    琉璃便笑著說道:“難為月滿在宮裏的這幾日,為我盡心盡意地備飯菜又熬湯。阿姆將那玉鐲拿出來吧,趁著今日得閑,我再雕上幾刀,完了工,好送了她人情,免得她惦惦不忘又不好意思。”


    聶阿姆於是便從櫃裏將那玉鐲和刻刀都拿出來。一邊說道:“這種費眼睛易傷手的活計,王妃以後莫要再做了。從前在家裏,當是消遣,如今做了王妃,別讓人笑話。”


    琉璃笑道:“是。我聽阿姆的。”


    接了那玉鐲和刻刀,放在榻上的案幾上,一邊說道,“這王妃,果真是好吃懶做的活兒。現在我才知道了,並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聶阿姆笑著才要接話,聽到外麵雲裳清脆著嗓子,恭敬地說道:“王後來了!給王後請安!”


    琉璃一聽,下意識便將手裏的玉鐲和刻刀往身下的坐席底下一塞。急慌慌起身下榻要出雲迎接。她原來是不急不緩的性子,卻因著剛才被聶阿姆一說,覺得讓王後看到她動手雕物件多少有些不妥,帶著些許的心虛,便有些著慌起來。


    聶阿姆忍著笑,這性子,和從前背著老爺夫人做了壞事被揭穿時的情態可不一樣。從前即使被當麵揭了底,也一樣是能死賴到底最後為自己脫罪的。


    到底在這王宮裏,和在家裏不一樣了。


    嘴裏說道:“王妃莫慌,注意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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