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鶴西去的劉耀德,屍首被移運到前廳大堂擺放好的靈薄上。 腳向內,頭向外。 這是中原人擺放屍首的規矩,以防者詐屍。


    被喪子之悲痛擊啞的楊氏,麵無表情,眼神僵硬,一直寸步不離兒子,坐在兒子靈薄的一側,握住兒子冰涼的手,直到兒子的手中放有打狗餅之後她才鬆開。 兒子的每一道上路葬儀,她都要親自己來做:為兒子點亮頭邊的長明燈,在兒子的口中放入“噙口錢”,及在兒子手中放入打狗餅。


    長明燈就是死者被移運到靈薄之後,在死者的頭邊點亮的油燈,必須日夜不滅,長明不熄,直到死者出殯入土,目的是為死者照亮明間的暗路,好使行走在黃泉之路上的死者亡靈沒有恐懼之感;噙口錢是在死者斷氣之後,放入死者唇與牙齒之間的銅錢,目的是讓死者來世投生的時候,不至於變成啞巴;打狗餅是死者被移運到靈薄之後,放入死者手中的小麵餅,因為傳說中陰間的黃泉之路上,是野狗遍地,愛攔道撒咬過往的亡靈,死者手裏如果握有打狗餅,當被野狗撕咬的時候,扔麵餅與野狗,野狗便不會再撕咬下去,好使死者的亡靈順利走過黃泉之路,早點來到陰間地府,接受陰司的派布和裁決。


    按中原人的風俗,長輩之人是不能為下輩人守靈的,而楊氏就癡癡呆呆地坐在兒子的靈薄旁邊,任由人勸。 死活也不肯離開。 也許是年邁地緣故,自記事到現在,她內心深處,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無助,她的內心深處浸透著痛苦,隨時會崩潰。 她臉上呆滯的表情像是說:什麽也沒有了,活著沒有意義了……。


    楊氏不哭不嚎。 麻木呆板,隻是靜靜地陪伴著兒子的屍體。 像是一具沒有魂魄的活屍。 她幹枯的雙眼,已流不出一滴眼淚了。 兒子是從她心尖上掉下來地肉呀,他小的時候,因為淘氣貪玩,不經常呆在她身邊;長大了,又因為江南海北地打理生意,他仍然很少呆在她身邊;大婚之後。 兒子雖不常年在外,但卻有媳婦日夜陪伴著他,她這個做娘的仍然很少見到兒子。 現在,兒子哪也不去了,就靜靜地躺在靈鋪上,躺在自己身邊,她要一刻不離地陪伴著兒子。


    直到三天後,耀德的出殯之日。 入殮之時,楊氏僵硬的眼光,直直地看著外邊的靈棚下,執喪吩咐幾十個披麻戴孝幫喪們,將厚重的黑色棺疚抬起,又套在龐大厚重的槨疚裏麵。 然後。 執喪小心翼翼地走到楊氏跟前,哀聲稟報說:“老太太,要給東家鋪金了,您老要不要近前看著?”


    楊氏像是沒聽到一樣,雙眼仍然僵硬而直欏楞地看著外邊的槨疚。 年老的執喪見楊氏仍然一言不發,隻得悄聲退出去,邊吩咐幫喪們往木槨裏的棺疚裏鋪上三層白紙,邊注意楊氏的表情,看她的對自己做事的反應。 見楊氏像凝固了一樣,對自己所吩咐要做的事情置之不理。 便接著吩咐幫喪們在白紙上再鋪上一層厚厚地錦褥。 這便叫做鋪金。


    劉耀德的槨棺全鋪擺停當。 執喪又小心翼翼的來到楊氏跟前,哀聲稟報說:“老太太。 東家要入殮了,你看由誰來給東家淨臉呀?”


    楊氏仍然像沒聽到一樣,一言不發,目光僵硬而癡呆,空洞洞地沒有目標地睜著。 執喪見楊氏一言不發,以為還像剛才一樣,默準了他的稟報,便又悄聲退出去,小聲吩咐幫喪們交劉耀德的屍首移運到外邊的棺疚裏。


    當十幾個幫喪,悄悄地邁進大堂,緩慢而輕輕地抬起耀德地靈薄,在錦稠撐起的天棚下,小心翼翼地把耀德的屍首向外邊移運的時候,楊氏仍然是剛才的表情剛才姿勢,沒有絲毫的表示。


    耀德要入殮了,當楊氏看到自己的兒子被裝入黑暗的棺材裏那一刹那,麻木呆板的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瘋狂的靈魂一樣憤怒了,她“哇”地一聲大哭著撲上去,憤怒地拒絕將兒子入殮。 因為,兒子就是一具死屍,她楊氏畢竟能看得到呀,這一入殮,不就是要埋到地下嗎?埋到地下不就化成一堆白骨了嗎?那她楊氏不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


    楊氏明明知道,兒子必須要入土地,可她一時就是接受不了,她拒絕著將兒子入殮,震天撼地的悲哭不止:“老天呀!你睜開眼吧,眼開眼看看我劉楊氏吧,沒有了丈夫,我還有兒子,兒子是我地希望,可沒有了兒子,我劉楊氏還有什麽呀!你還讓我劉楊氏怎麽活下去呀!要了我的心頭肉不就要了我劉楊氏的命了嗎!蒼天呀,隻要你還我的郎齋,我楊氏情願吃康咽菜,一貧如洗,情願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替兒子承擔斷壽之罪……,”


    楊氏悲天又哭天,聲嘶力竭,哀求著上蒼,哭訴著自己的不幸,把所有奔喪人的心,都哭碎了。


    是的,這世上的母親,最疼愛的就是自己的兒女,如果可以的話,她會把兒女身上所有的災難,都攬到自己身上;如果可以的話,她會把所有的健康和平安都送給兒女;如果可以的話,她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兒女的幸福……。


    怎奈,人的主觀願望與天道相比,是多麽微小可憐呀!


    天道無情,無道不隨人願呀!


    一個老年人死了,那是壽終正寢,入土為安,是生命進程該結速了。 可一個風華正茂﹑坐資千萬﹑擁有才貌俱佳嬌妻的年輕人,他死了,悲痛的不僅僅是他的親人,連與他毫不相幹的外人都會搖頭惋惜:這是不應該發生的,老天到底是怎麽了?


    人一旦沒有一點希望了,那再不留戀這個人世了。 楊氏瘋了一樣質問上蒼:“蒼天呀,這就是我劉楊氏的一輩子嗎?我劉楊氏的結局就這麽悲慘嗎?若知道我劉楊氏的結局如此悲慘,我情願不來這人世走這一遭呀!什麽尊榮呀!什麽富貴呀!我全不要呀!蒼天呀!快讓我變成石頭吧!讓我變成一棵大樹吧!蒼天呀!你懲罰夠了沒有?蒼天呀!你既然給了我劉楊氏兒子,為什麽又突然奪走……”


    大慈大悲的佛呀!你不讓塵土世人知道自己的未來,並不是你無情,原來是你給人最高的待遇,是對人最大的尊重,是對人最大的仁慈,因為隻有這樣,塵世上的芸芸眾生們,才不知疲倦地在世間這條不歸路上拚命往前奔,總是夢想著,未來的歲月裏有更美好的日子在突然拐彎的地方等著自己。


    可世人奔到了盡頭,回頭張望一輩子的行程,才突然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度過的一生,並不是自己想要的一生呀,這一路上的坎坎坷坷,這一路上的風風雨雨,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這一路上的擔驚受怕,自己究竟是怎麽煎熬過來的?究竟是怎麽滾滾爬過來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支撐自己呢……


    當塵世人有這種想法的時候,一隻腳已經跨到了墳墓裏。 要不,就是已到了衰老的暮年。 其實,人活著的動力隻不過是對美好的未來前程過分拔高罷了。


    耀德的母親若知道自己四十多歲喪夫,唯一的兒子將在二十多歲時辭世,怕是早已沒有體力在人世上奔波了。


    “我的心頭肉呀……”楊氏死死抱著兒子的屍首不讓入殮。


    上百個哭喪、吊喪人,紛紛上前勸說楊氏。 終於,耀德在楊氏一聲聲“我的肉呀”的哭減中,入殮了,厚重黑暗的棺材把他一口吞了下去,隨即,棺材便被粗大的鐵釘給釘死了。 從此,耀德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在楊氏抱著兒子的屍首,哭天悲的同時,劉氏族人卻在劉耀德的西園子裏,因爭搶著為劉耀德摔老盆而大打出手,混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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