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長聽罷胡安貴的報告,拍了拍他肩膀,叫他下午再來。馬不停蹄,他急忙趕回朱門。第一眼便看見幹媽,安貴隻覺喉管一癢,差點喊不出聲:“幹媽。”


    羅玉蘭看清是他,眼睛眨了幾眨,淚水終於包住,哽咽道:“安貴,你回來了!”


    幹媽竟然支撐住了,沒有躺倒,不過,比之五個月前,幹媽老了,瘦了,臉色蒼白,眼睛無神,佝腰彎背,不無麻木。二人走進東廂剛坐下,立惠聞聲趕來,一見安貴,“哇!”一聲嚎啕大哭,劇烈抽動好久。


    “幹媽,我對不起你們,是我疏忽了,大意了。”


    “怪哪個都晚了。”羅玉蘭歎口氣,“哎,當初,我就說過,狗逼急了要咬人。”


    立惠也瘦了,嗚咽著說:“胡表叔,爸爸躲了一年,還是遭了,修齊曉得了,要慪夠呀。”


    “孫女,莫哭了,那個李保丁也死了,你認得,就是在你公公墓那裏打槍,你胡叔叔收了他的槍。還有你胡表叔的登科沒二十,婆娘沒討,還不是……,”羅玉蘭說不下去,“聽說,還死了解放軍?”


    “四個。有個是延安人,十六歲參軍,南征北戰,三十一歲了,也沒討老婆,全國都解放完了,死在我們小鄉場。”安貴說不下去。


    “這麽一說,我們還慪啥子喲。孫女,哭狠了莫奶水,娃兒吃了不好。”


    安貴告訴婆孫,龍興場軍民要開追悼大會,悼念死難烈士,請你們一定參加,軍隊保護你們安全。羅玉蘭馬上說:“要去要去,你們不請,我也要去,沒得軍人保護,我還是要去。我在龍興場長大,還怕他幾個土匪?他朱仲武不肖孽子還敢殺我?我七八十了,不怕死了,我要去,走不動,我爬去,”


    “幹媽,他就是九路軍副司令,梁校長和登科就是他派人捉的,沉的大河,殘忍得很。”


    “千刀萬剮,雷打火燒,要遭報應。”羅玉蘭緩口氣,“我不光是看梁校長,我要問問朱仲武這黑心肝,沒人性的東西,他心肝為啥子這麽黑?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沒得一點人性!朱家沒有這麽歹毒的,我不認他。”


    修英聞聲進屋,一臉怨氣,說:“安貴呀,你還當了鄉長,梁親家躲了一年,啥子都沒當成,就死了,他不死,鄉長也小了啊,劃不著啊。你哪麽沒保住他嘛!”


    “二嫂,怪我大意了。”安貴低頭認錯。


    “我爹聽說梁親家死了,他一急,也死了啊,爹本來想靠梁親家幫忙的啊。”修英說著大哭起來,“我們立惠二天靠哪個喲。”


    “會長也死了?”安貴一怔。


    “昨天埋了。”羅玉蘭低頭答。


    第七十七章剿匪勝利


    第二天早晨,安貴帶上解放軍一個加強連一門迫擊炮,乘兩條木船順江而下,一路順風,三小時到達龍興場。因為小學寒假,當晚,仲文校長安排大軍駐紮場西小學內。鄉政府和部隊各鎮一端,東西呼應。


    羅玉蘭和懷抱半歲兒子的立惠則由朱川陪同,取道老路。身材高大的朱川步行。


    到達龍興場已是午後。在仲文家吃罷午飯,仲文帶著婆孫去鄉政府看望梁校長遺體。因為天寒,裝進棺材的遺體還沒氣味。可是,因水泡過,三天過去,水份大部散失,臉色由蒼白轉而微黑,臉皮由腫泡轉而幹縮起皺,不再光滑,遺體亦有縮短。羅玉蘭看著,目光呆凝,湧出幾滴老淚外,沒說一句話。立惠抓住棺材慟哭良久,不肯鬆手,朱川和仲文好一陣才勸住。羅玉蘭揩罷幹澀的眼眶,罵:“別個這麽幹瘦這麽文弱,你黑心肝也下得了手啊!”


    接著,羅玉蘭看完幹孫子胡登科,親手蓋上白布,說要趕回老院子。


    仲文說:“伯媽,老院駐著土匪哩。”


    “老子正要找他朱仲武黑心肝。”


    “還有其他土匪,認不得你。”


    “我不怕。”


    朱川和立惠都勸婆婆今晚就住仲文叔叔家,羅玉蘭才答應隻住今晚。快到天黑,仲文的弟弟仲全得知消息,從老院子趕來,非請她們回老院子住不可。


    “老院子不是有土匪嘛。”仲文責怪弟弟。


    “他們聽說來了大隊伍,跑回鐵石寨了。”


    “朱仲武那個黑心肝呢?也跑了?”羅玉蘭問,沒等仲全回答,她一聲怪笑,“嘿嘿,你那麽凶嘛,跑得比兔子還快!”


    經過半天休整,第二天大軍移營朱家老院子,直追窮寇,不給土匪喘息之機。


    早晨,隔壁軍號一響,羅玉蘭翻身起床,欲與軍隊同時移步老院子。安貴得知,勸:“幹媽,老院子要打仗,打完你再回去嘛。”


    “我不怕!我就是要親眼看你們哪麽活捉黑心肝。”


    “幹媽,他在鐵石寨,你見不到他。”


    “我上寨子!”


    見她如此堅決,安貴隻好叫朱川陪婆婆稍晚回老院子,立惠本該留下,她亦非去不可。


    部隊駐進老院子,租用所有空屋。其實,土匪剛剛住過,可能看在副司令麵上,並沒過亂過髒。仲文動員四個三合院的朱家人,騰出所有床板桌椅等家什,供部隊使用,如待上賓,大大超過土匪睡地鋪之待遇。


    羅玉蘭一行回到老院子,部隊已經上山,隻留下兩名哨兵和大灶屋的炊事員,寂靜無聲,院壩打掃不久,少有的整潔幹淨,不像駐有大軍。出於好奇,她走進空屋,木板上鋪滿穀草,卻沒被蓋,正疑惑間,朱川告訴婆婆,軍人隨身背包,哪裏黑哪裏睡,才沒床鋪呢。哦!


    羅玉蘭問仲全:“朱仲武回來做些啥子?”


    “伯媽,哪裏看得出他是土匪副司令嘛,穿件長杉,槍也沒背,小夥計也一樣,天天在立惠那間屋聽收音機,門都不出,像個帳房師爺。見了老人,公公伯伯,喊的親熱得很。土匪也不亂搶,昨天他們上山,買了米和肥豬,……”


    “給錢了?”


    “給了,我們親眼看見。”


    “心肝黑,做給別個看。你們曉不曉得,梁校長和胡登科就是他指使甩到龍潭的!”


    “伯媽,開初我們也不信呀。我在梁校長門下讀過書,他很喜歡學生,鄉民很尊重他。”


    “對嘛,這麽好的人,他黑心肝下得了手。”


    “就是,就是。”


    中午,仲全帶炊事員給部隊送飯,羅玉蘭要跟著去。仲全笑了,說:“伯媽,山上正在打仗,哪裏去得喲。”


    “嘿,以前我見槍就怕,現今想起那個黑心肝,打仗我都不怕了。”


    “莫得人抬你,伯媽。”


    “走路!我非要親眼看到活捉黑心肝。”


    自然,誰也沒讓老人家上山。吃罷午飯,羅玉蘭領朱川立惠母子去後坡老林晉謁祖宗和繼宗陵墓。恭立繼宗墓前時,她低聲道:“他爸,我們又來看你了,你的重孫惠娃也來了,他的梁家公公給黑老弟的幺兒甩到大河淹死了,解放軍正在為我們報仇,你要保佑解放軍活捉他,莫給他跑了。你還要保佑孫女立惠和重孫沒病沒災,母子安康。你莫保佑我了,我就要來陪你了,你不得孤獨啦。”


    拜畢,羅玉蘭看了看緊挨的一塊空地,說:“朱川立惠你兩個孫子聽著,我死了就埋在這裏,陪你公公。”其實,這塊空地下的墓穴經她督促,早已修好,可婆婆每來一次仍要說一次,不知多少遍了。


    立惠說:“婆婆,莫說不吉利的,你要活到百歲。”


    羅玉蘭突然問:“我今年好大歲數了?”


    立惠和川哥對視一眼:婆婆慪得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了。


    “婆婆,你今年七十。”立惠哄她。其實,羅玉蘭七十有七。


    婆婆笑了,說:“哦,還活得到幾年,你公公還要孤獨幾年。”


    陵墓右邊,十丈多遠,就是那條通向鐵石寨的土路,走的人多了,又寬又光,卻也滑溜。此時,仲全和炊事員抬著軍用鐵鍋緩步而下。朱川問:“仲全叔,攻下沒有?”


    “早晨,土匪埋伏在山頂,幸好解放軍有準備,在山頂打了一仗,又死了一個解放軍。這陣已經包圍了鐵石寨,正在向土匪喊話,宣傳政策,繳槍不殺。”


    “那麽說,黑心肝跑不脫了?”羅玉蘭高興地問。


    “當然跑不脫,就看是不是活捉。”


    “要捉活的,莫打死他。我非要問他,為啥子那麽心黑手毒!莫得人性。”


    羅玉蘭說罷,非要立即上山,若果去晚了,黑心肝死了,問哪個去?都以為老人說笑,或者老人慪糊塗了,沒當回事,老人家反倒愈益執拗,抬腿要走。


    一籌莫展之際,鄉長胡安貴帶來一副滑杆,請幹媽上山“參戰”。眾人一聽,笑得前仰後合。安貴給仲全一拳:“你笑個俅!不怕你讀過中學,你曉得解放軍戰術麽?為了減少雙方傷亡,解放軍還要最後一次勸降。我曉得副司令尊敬幹媽,請幹媽陣前喊話。”


    羅玉蘭高興得直搖腦殼,說:“說書人講,‘打虎兩兄弟,上陣父子兵’,看看,還是離不得我老太婆嘛。好啦,老子要狠狠問他黑心肝。”


    一乘滑杆從竹林出發到山頂,彎彎曲曲不到一裏,卻陡,全在古樹下穿行。這段路,當細娃兒時,她來朱家玩耍,跟繼宗哥哥爬過多次,摘野花捉麻雀,流過汗水,甩過筋鬥,稍大一點,沒有再來。此時,故地重遊,別有意味。滑杆停下,她站立山頂,兩邊的田壩和人家盡在眼裏。然而早晨,腳下發生過一場惡戰,光禿禿的“石骨子”地上,留下一灘血跡和子彈殼,還有炸後的彈坑和硝煙熏過的黑跡。羅玉蘭看了一陣,沒怕,倒是猜想打仗之情景。


    此刻,寒風凜洌,刮臉刺骨,一陣緊似一陣。朱川趕緊拉婆婆坐上滑杆,給婆婆蓋上棉大衣,壓緊貼實,繼續前行。滑杆閃悠閃悠,轉向東去。


    小路彎彎曲曲,全在黃荊馬桑野草叢間,順著山脊往東延展。因為小路時上時下,力夫擔心老人家身體,隻得慢行。山頂到鐵石寨僅三裏,卻走半個小時。


    鐵石寨是山梁上突凸而立的奇峰,峰頂平緩,麵積不小,曾住人家。東南北三麵是懸岩,高約十丈,全是寸草不生的青石。西麵斜坡,黃荊馬桑覆蓋。一條筆直陡峭的石梯通達寨門。寨門條石拱砌,兩扇厚重木門,不開莫進。四周全是古磚砌壘,如同城牆。據說古來曾有寺廟,後毀於火災,再沒修複,從此,草寇綠林踞此險要,殺人越貨,對抗官府,前仆後繼,經年如此。羅玉蘭從小聽說鐵石寨,因其惡名,從未來過,今日首次蒞臨,卻正戰火硝煙。


    滑杆放在枝葉蔥茂的黃葛樹下,朱川扶婆婆走出一段,離寨門約裏多的石塊上坐下。看見解放軍匍匐於斜坡上光禿的馬桑林後,一動不動,呈半月型包圍圈。羅玉蘭罵了句:“挨槍子的土匪!”


    安貴拿著鐵皮喇叭筒朝寨門喊:“朱仲武聽著,你的伯媽要找你說話。”


    “胡安貴,你龜兒子不是俠客嗎,為啥子喊伯媽來?老子是跟你們共匪勢不兩立,跟伯媽沒仇恨!”副司令馬上答話,仿佛早就等著。


    “朱仲武,你們蔣委員長跑到台灣去了,你的司令官羅廣文已經起義了,你不要頑固了,再頑抗隻有……,”沒等胡安貴說完,朱仲武搶過:“那是你們共匪害的。不是你們共匪忘恩負義,委員長會去台灣嗎?當年,要不是張學良救了你們,早把你們共匪消滅光了,蔣委員長給你們合法地位,給你們吃穿武器,你們腰杆粗了,翅膀硬了,忘恩負義,過河撤橋,反把恩人的政權搶過去,你們算什麽東西!”


    “叭!”一聲槍響。一戰士聽不下去,憤然開槍。


    “別打,讓他講。”連長製止,一口北方腔。


    “胡安貴,你更不是個東西。你在國民政府兵工廠學到造槍打槍,你就來打國軍。你的重慶上司投誠政府,帶人捉你,你跑到鐵石寨來,對弟兄們稱兄道弟,你在這裏躲不住,就跑到成都我爸爸那裏,看在和你爸爸拜把兄弟麵子上,讓你當管家,大事小事交給你,把你當親兒子,你忘恩負義,害得我們全家去台灣,害得老子無家可歸,老子送你兒子下大河,算是輕巧了你。”


    “拿來!”羅玉蘭聽不下去,要過話筒,大聲說,“朱仲武,你個沒得人性的黑心肝,梁校長惹你了嗎?別個教書人,斯斯文文的,你個黑心肝,為啥子把他也沉大河?你說,給我說清楚!”


    朱仲武大概沒想到伯媽真來了,愣了會才答:“伯媽,實在對不起你老人家,我不曉得梁校長是仲信哥親家,請老人家原諒。”


    “就算他不是我兒子親家,你也不該殺他,他是老師呀,你沒讀過書嗎?你說幹兒子忘恩負義,你才忘恩負義!”


    “伯媽,他是共產黨。共產黨害得我有家不能回。”


    “就算是共產黨,你就該殺那麽多人?沒得人性的畜生!”


    “伯媽,我們國民政府幾百萬軍隊,都給共匪打垮了啊。”


    羅玉蘭本想說我不管你們兩黨的事,可她卻順口說道:“那是善惡有報,活報應。”


    “伯媽,你不要相信共產黨,他們今天是利用你,他們要共產共妻,把你們家的財產分光,老人小娃一樣下田下地。”


    “我不怕。人人有飯吃,家家有地種,個個靠勞動,有哪樣不好?那才有人性。”羅玉蘭一頓,“朱仲武,你出來繳槍,免得遭打死。你隻要投降,我給解放軍說,包你不死。”


    “伯媽,莫信他們那套,我們領教夠了,我不怕死了。你老人家快回去,不要管我,我誓與山寨共存亡。”


    “幹媽,不跟他說了,你們快後撤。”安貴勸走幹媽,挺起腰來。他沒用話筒,聲音卻比話筒還大,響徹山野,朝寨子道:“朱仲武,你汙蔑共產黨忘恩負義,國民黨不忘恩負義了麽?上回,國共一起打敗北洋軍閥,剛一勝利,國民黨就叛變革命,重慶上海殺了好多革命誌士,仲智哥哥就是那回遭殺的。這回,抗戰一勝利,你們就要消滅八路軍,進攻延安,打死好多人,反而有理了。在成都,我幫黑伯伯做了好多事情,原來一團亂麻,我幫他理清了,我對得起黑伯伯。朱仲武,解放軍已經仁至義盡,馬上要進攻了。”


    滑杆趕緊抬起羅玉蘭,匆匆走開,不出一裏,“嗵!”身後的迫擊炮響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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