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一波三折


    身著學生裝的修齊下車時,已是六點。穿緊身綠綢旗袍的立惠跑了上去,欲提學生哥手裏的藤箱,修齊急說:“你提不起。”立惠稍一用力,一把奪過藤箱,輕快地走出幾步,說:“如何?不是千金小姐吧?”


    修齊方才刮目相看:“你瘦了,也黑了一點。鍛煉出來了。”


    “嫌棄了吧。”


    “豈敢豈敢。”修齊揩揩眼鏡,“婆婆伯父伯母好麽?”


    “都好。”立惠心事重重地走著,“留學辦得如何?”


    “回來給爸爸商量了再辦,現今去美國留學很容易,隻要有錢。”


    “收到梁伯伯的信沒有?”


    “好久沒收到了,寫了兩封也沒回。”


    “給老家婆婆寫沒有?”


    “寫了,信也回了,婆婆還好。”


    “那就好。”在店門口,立惠停住,有意讓修齊看牆上公告。果然,修齊念出聲來,末了,幽默地說:“胡伯伯是俠客,才值一百塊大洋?小氣了吧,重慶警察局的懸賞高得多。”


    立惠哪裏笑得起來,心若刀攪,低聲說:“修齊啊,回屋再慢慢說。”修齊似有感覺,卻沒追問。羅玉蘭聽完說書剛回,一聽他倆說話,迅速迎到巷門。修齊立即招呼:“婆婆,你老人家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羅玉蘭笑答。


    三人走過天井,路過北睡屋外,修英裝沒聽見,門緊關著。


    哪知,立惠剛座下,修齊便問:“剛才你是不是要說爸爸遭捉了?”


    立惠大驚,看著修齊,沒想到他竟這般平靜,忙答:“不是。你曉得梁伯伯是共黨?”


    “寒假回來,我就看出了。上個月,重慶抓得很凶,我就為爸爸膽顫心驚,整夜難眠。”


    原來,重慶特工破獲了共黨首腦組織,重慶市工委正副書記相繼叛變,帶上特工到處捉拿同黨,不少人被捕。從此,他就擔心父親安危,有時夢裏痛哭,或者半夜驚醒。後來一想,爸爸從沒來渝,僅與胡表叔來往,他不可能暴露。何況,畢業考試正酣,學業第一,事已如此,著急沒用,他反倒平靜下來,不再自己嚇自己。


    “哎,難怪你瘦了好多。那幾天我們正在鄉頭,他躲了。胡表叔喊他先躲,半夜走了,縣保安隊第二天才攏龍興場。在門口你也看到了,是捉胡表叔,沒說捉梁伯伯。”


    羅玉蘭說:“隻要躲脫了,就莫事了。這幾十年,婆婆看多了,捉哥老會,捉紅毛鬼,捉朱毛共黨,就是現今捉土匪,也是吼得凶,捉到幾個?風頭一過,又出來了,天下這麽大,你去哪裏找?”


    “婆婆!你這麽一說,我們放心了。”立惠興奮地抱住婆婆雙肩直搖。


    “隻要平安,我瘦點沒啥子。”修齊甩甩手臂,“我們去看看伯母。”


    “她有病,不管她。”立惠忍住笑說。


    “有病更該去看,啥子病?”修齊信以為真,說著他從藤箱拿出兩包重慶冠生園月餅,大小各一包,“這包給伯父伯母,這包送婆婆。”


    立惠拿著大包月餅,敲北睡屋門好幾下,修英才應,像剛睡醒,開得門來,已是好陣,還不抬頭。修齊熱情招呼:“伯母,病好些了麽?”


    伯母點點頭,“嗚嗚”應聲,不答不問,像是牙痛,倒是沒反駁有病,不致難堪。正當修齊不知說啥之際,修英突然問:“你爸爸是共黨,嚇得躲了,你還這麽自由自在的呀?”


    立惠幫他答:“他沒聽說梁伯伯是共黨,怕啥子?”


    “他不怕,我們還怕呢,說我們通共匪哪麽辦?”


    “伯母,你莫擔心,就算爸爸是共黨,一人出事一人當,不得連累你們。”


    “說的輕巧,株連九族呢。還有,你爸爸躲了,你還留洋,哪來銀元?”


    立惠說:“爸爸說了,若果梁伯伯不在,朱家保證供他出國。”


    “朱家有金山還有銀山?”修英瞪住女兒,“除非把你賣了。”


    “我們走!當真有病!”立惠差點氣哭,忿然拉著修齊回到東睡屋。


    二人剛坐下,修齊盯住地上,突然道:“立惠,我不出國了。”


    立惠看他一陣,不像說笑,急了:“為啥子?”


    “當真不去了,我在重慶就這麽想了。”


    立惠還是那句,隻是聲調更高:“為啥子?是不是擔心梁伯伯?”


    “不是。”


    “是不是怕用朱家的錢?”


    “不是。”


    “為哪樣?你說!”


    聽到東睡屋立惠的厲聲,羅玉蘭推門進來。立惠忙告狀:“婆婆,他不想留學了。”


    羅玉蘭以為他怕沒錢,勸道:“那年,立惠他公公死了,立惠她大伯原來很想留學,後來也不想去了,他也是怕拖累家裏,我就不答應,非要他去,再苦再難也要去,男子漢大丈夫,貧賤不能移!讀書不能止!修齊,婆婆喜歡你,就是看你好學上進,溫文爾雅。”


    哪知修英已經追到門外,突然問:“讀書當飯吃?斯文當衣穿?我就不喜歡讀書人。”


    修齊臉不紅也不答,卻看著立惠,意為伯媽替我回答——讀書不能當飯吃,不再讀了。


    “是我答應嫁給他,是爸爸答應供他讀,不由你喜歡!”立惠氣得滿臉通紅,幾乎吼道。


    羅玉蘭勸道:“媳婦,你都五十了,當著女婿,還是顧點朱家麵子。”


    “是我不顧還是你們不顧?”修英當著修齊大吼。


    “媽,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了,遠街都聽得見。”立惠轉而哀求媽,“事到如今,我們該一起想法保修齊留學,莫再吵了。”


    修英依然頑固:“他留不留學我不管。我隻管女兒不要嫁錯人。”


    “你是認錢不認人,我不用你管!”立惠回答。


    沉默一陣,修齊輕聲說:“立惠,我還有個想法,”


    “你說!”


    誰知修齊語驚四座:“婆婆,趁你也在,為了不耽誤立惠前程,為了不拖累你們朱家,照顧你們家庭和睦,我,”他遲疑一下。立惠知道他要說哪樣,忙道:“你莫說了。”


    “我想好了,要說,”修齊繼續道,“我想退親,請立惠另攀高門。”


    婆婆一怔。立惠故意以為他開玩笑,摸摸修齊額頭,玩笑道:“不發燒嘛,為何說胡話!”


    “立惠,不是胡話,當真!”修齊點下頭,再不敢看立惠,低下頭來。


    立惠認真起來,急了:“修齊,是我們兩個的婚姻大事,不關旁人,你哪麽隨便亂說。”


    倒是修英笑逐顏開,說:“對嘛對嘛,本來就該退嘛,莫拖累我們朱家了。”


    “媽,你不要說話!”立惠瞪住她。


    “別個都說要退親,你還硬得很,臉皮厚!”修英指責女兒。立惠氣得說不出話。


    羅玉蘭卻慢慢道來:“你們年輕人講新式婚姻,自由戀愛,各人作主。我七老八十了,本不該阻擋。可是,你們這回定親是你父親和我,聽了你們意見,當著你們的麵定的,簽了字劃了押,有仲文老師作證,你不能一個人說退就退,沒那麽輕巧啊。你有學問,該懂規矩。”


    立惠眼睛頓時閃亮,說:“修齊,對呀,婆婆說得有理啊。”


    婆婆再道:“要說我們家不和睦,早就不和睦了,不是你帶來的。”


    修齊低聲道:“婆婆,我是為立惠著想,她前程似錦啊。我是怕耽誤她,其實,我很喜歡立惠,舍不得……。”立惠立即忘情說道:“我也喜歡你。”


    修英嘴又一癟:“硬不要臉。”


    羅玉蘭不管修英,說:“對嘛,既然你們兩個都喜歡,自由婚姻,就懶得理他人了。修齊,婆婆人老了,腦殼不昏,眼睛不花,看得出來,你是很有前程的,不是說升官發財,你一定成大學問的人,比仲信外公的學問還要多。我就喜歡這些人,朱門祖代都喜歡這些人。”


    立惠生怕他不知,立即補充:“就是婆婆的爸爸,我的外祖祖,人稱羅秀才老夫子,外祖祖的學問賽過好多學究,一方才子啊。”


    “婆婆,我聽說過,不敢和他老人家比。”修齊趕忙道。


    “我就是喜歡你勤奮上進,不像那些公子哥,好吃懶做,油腔滑調。”立惠直言。


    “臉皮厚得像城牆。”修英又插句,話雖可笑,但誰也沒理她。


    羅玉蘭再道:“修齊啊,退親這個話莫再說了。我還活得到好久?我能夠看到你們成親,生兒育女,死也閉眼了。”


    “婆婆,你老人家要活百歲。”


    “我就是想活百歲,看到重孫子重孫女,要不要得?”


    “老不死。”修英低聲咕噥一句,可誰也沒聽見。


    立惠說:“修齊,我們應該讓婆婆看到那一天。”


    “婆婆,我實在是怕耽誤立惠呀,沒別的意思。”修齊繼續聲明。


    “我看有別的意思,不忠貞,三心二意。”立惠故意激他。修齊沒再說話,風雨暫停。


    晚飯時,朱經理回到家。動筷前,立惠拿出修齊的畢業證和成績單給爸爸看。朱經理未看證先覽單,說:“修齊,你的學業成績頂呱呱嘛,最少也是九十分,還有三門滿分,一百,好得很,好得很。再看看學校評語,哎喲,你們聽聽,‘該生好學刻苦,思維敏捷,涉獵廣泛,飽覽群書,成績一貫優異,依舊渴學不息,前程實為可期,建議繼續深造,有望為國良材’。天老爺,你們聽到過這麽高評語嗎?啊?”朱經理越誇越有勁,全然忘了身份。


    修齊一直低著頭,末了,說:“伯父過獎了。”


    經理笑著說:“恰當之至。立惠,你有眼力啊,選得好,老父為你高興。”


    哪曉得修英突然又插一杠:“他要退親。”


    “哪個?你想退?”朱經理和立治一齊盯著立惠,正欲指責,修齊接過:“我。”


    修英臉朝丈夫:“看看,你還把他捧上天了,別個沒想和立惠。”


    經理目光轉向修齊,問:“賢侄,當真?”


    一向不插言的立治也道:“修齊,妹妹也是聰明好學,新式女性,與你匹配的。”


    修齊急忙申辯:“伯父,你們誤會了。我是擔心,現今我們梁家狀況堪憂,害怕耽誤了立惠的錦繡前程,拖累了你們家,才……。”


    羅玉蘭瞥一眼修英,說:“別個修齊沒再說退親了嘛,你還提它做啥子。”


    經理明白過來,說:“哦,我明白了,你是怕你爸爸的事拖累了我們,修齊,你莫把朱伯伯看貶了,我們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小人,就是你爸爸有個三長兩短,我朱家一如既往,該如何還是如何。既然你和女兒定了親,就是我兒子,你要出國留學,朱家就要為你撐起,我就是賣工廠,也要供你留學。”


    “他就是怕用我們的錢,不想出國了。”立惠說。


    立治再勸:“你傻喲,修齊,我讀書不得行,想出國別個都不要。”


    羅玉蘭則道:“修齊,婆婆給你挑明,要錢的話,我在鄉頭還有一份田土,年年有租銀送來,我湊一份,哪裏要你朱伯伯賣布廠。”


    修英再插一句:“仲智大哥就是留學日本,煞果如何?”


    一句話刺到羅玉蘭痛處,半天回不過神。不過,因為聽慣她的冷言冷語,都沒理她。


    “伯伯,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隻是……”


    “出國!莫說了。”經理斬釘切鐵。修齊依然不肯答應,末了,說:“我還有個婆婆,七十一了,很有主見,爸爸都聽婆婆的,我想回去跟婆婆商量一下。”


    “你是說,順慶老家那個婆婆?該,當然該和她商量。但是,不管她如何想,你都得出國留學。鐵板上釘丁,變不了啦。我們朱家望你多做學問,莫去當啥子,媽有句老話,……”經理還沒說出口,羅玉蘭迫不及待一般,接上:“書可讀,官可不做。”


    朱經理說:“對頭對頭,此言有理。聽說庚子哥改成,‘書可讀,官不可做,’官可做,亦可不做,人各有誌嘛。修齊,你懂我的意思麽?”修齊不住點頭。


    過了三天,修齊要回順慶鄉下老家,他說,一則看望婆婆,免得老人掛念,二則安慰婆婆,莫為父親擔心,三則聽對他出國的意見,如果同意,賣點田土以作出國資費。立惠想去看看婆婆和老家,執意同行。修齊說了一堆困難,恐嚇立惠:“遠咯,八十裏路,爬坡過溝,有的路沒石板,遇上落雨,又粘又溜,沒有南壩的河灘好走,鄉頭太陽烈,蚊子也多,還有土匪。”“我不怕。”立惠還是那句。她要揣把剪刀,萬一有事,抵擋一陣。


    羅玉蘭亦擔心。經理卻說:“我在城裏找兩副可靠的滑杆,去來都抬你們。”


    “一副就夠,我走。”修齊說。立惠也說:“就一副,我走累了我坐,你走累了你坐。”


    朱經理笑笑:“你一定坐得多些。”


    “難說。”立惠答。(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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