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警察忍住笑:“看在朱老人家麵上,不寫擔保書了。李會長,一百罰金呢?”


    會長看下修英,遲疑地說:“女兒,你先借我一百,再喊她們送來還你。”


    “你們把錢拿去做啥子?”修英質問警察。楊警察冷冷地:“抗戰!”


    “哼!”修英哼一聲。羅玉蘭道:“你還問啥子,借給你爹嘛。”


    修英這才回北睡屋打開金庫。楊警察提著錢袋,滿臉嚴肅,對羅玉蘭說:“朱大娘,難為你了,不準他出朱門半步。不然,我脫不了手。”


    “我用繩子把他拴在睡屋裏。”羅玉蘭忍住笑,說。


    “我是冬瓜皮做帽子,黴到頂了。”會長自我解嘲。


    “不是黴到頂,是你聰明到頂了。”羅玉蘭嘲笑道。


    “親家,你是天字第一號好人,就是喜歡挖苦我啊。”


    “你自己找來的。”羅玉蘭使勁忍住笑。沒想到,第三天送來一百銀元的竟是李家幺女李修娟。她乃三太太生,剛入十八,四姐妹中最漂亮者,不愛上學卻愛打扮玩耍。她穿件合身大紅暗花緞麵旗袍,高跟皮鞋襯出高挑身腰,進得門來,滿屋紅亮,香氣逼人。


    羅玉蘭皺緊眉,問:“幺妹,你不是在讀書當學生麽?”


    修娟答得非常自然:“沒讀了。想來看下伯媽一家,我給媽一說,就跑來了。”


    李會長實在顏麵丟盡,可並未難為情,依然親家自居,大大方方,無拘無束。他重又住進東睡屋,習字讀書,修身養性,就差沒用繩子栓住。他常常去後院布廠轉轉,看看工廠生產,問問布匹運走數量,感受當代工廠氣息。須知,他乃股東之一啊。更有,孫輩一口一聲“外公”,樂得心尖打顫,反而養得白也胖也。


    第五十一章修娟受辱


    福不雙降,禍卻連來。此言恰如而今的李會長,洋人沒給他點火機,倒給了他恥辱。


    晚上八點多,大東街口,飛機場的三個美國兵滿臉通紅,提著幾瓶高粱白酒,一步三搖走出《魚村酒館》,站立不住。正巧,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李修娟路過門口,左顧右盼。三個醉醺醺的美國兵哪見得如此東方美人,幾聲哇啦狂笑,兩個美國兵撲上去抱住秀娟,爬上吉普車,一溜煙無影無蹤。街上行人全都看見,有幾人吼了吼,認得李家女的,趕忙報信。


    沒多久,李修銘披星戴月,騎車趕到朱門,在巷門口搖鈴不停,喊:“仲信,修英。”


    妹夫妹妹急忙披衣出來,聽修銘說罷,修英竟然幸災樂禍,說:“我們幾兄妹哪個像她!喜歡穿喜歡打扮,象個公主。看看,這下出事了嘛,看她哪麽嫁人?”


    仲信吼秀英:“你像個姐姐嗎?她是你妹妹。”


    修銘說:“修英,就算她是小媽生的,也是一個爹嘛,莫說閑話,爹也在你們這裏。”


    仲信罵道:“鬼兒洋畜牲!自以為幫中國抗戰,該胡作非為了。”


    羅玉蘭聞聲,提個烘籠走來。修銘喊道:“伯媽,又來添麻煩了。”


    修英趕忙碰下大哥,低聲說:“莫給她講。”


    “不給我講,我也聽到了。”羅玉蘭道。


    李會長也抱個烘籠從東屋出來。修銘拉到一邊,告訴了他。會長雖覺丟臉,可他臉皮已厚,畢竟見過世麵,曉得美國盟友惹不起,反倒不急,而且,洋人看上女兒,似有榮幸。


    “外麵冷,你們進屋去吧,我去李家。”仲信對二老說。


    仲信推自行車出門,羅玉蘭說:“仲信,你要想法收拾那些畜生。”


    仲信剛騎上車,修英坐上架,羅玉蘭正關巷門,李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坐轎趕來。三太太一見仲信,抓住他就哭:“女婿呀,你是個大老板,你要幫妹妹呀,她還沒說婆家呀,哪有臉見人咯!”會長罵三太太:“你嚎喪,美國人也是人,又不吃她。”


    三太太跳起來,回敬他:“照你說,不吃人就該給三個綠眼睛高鼻子搞麽?她受得住麽?難怪你想去看美國人喲。你個老狗,幫他幾個畜生!”


    “我沒說該,拉都拉去了,哭鬧莫得用。”會長反而軟了。


    “你說哪麽才有用?”三太太反倒提高聲音。


    “進去說,進去說。”羅玉蘭迎兩親家進巷道。


    修英滿臉不悅,說:“我早說嘛,飛機場一修,啥子怪物都有,還不信哩。”


    羅玉蘭曉得她是影射那些借住民工,當沒聽見。一進門,修英就帶親媽回北屋。三太太在巷道依然指責會長:“死老頭,你在朱家享清福,我們急死了。”


    會長道:“現刻是先把人找回來。”


    “爹,找啥子?就在那些畜牲的狗窩裏,狗日的會放人?”修銘道。


    “小聲點,美國人惹不起,”會長趕忙說。


    修銘說:“老子不怕他。他們幫了我們打日本,就該無法無天?”


    仲信說:“爹,確實不用找,找到也莫用。我猜,明天會放她回來。”


    三太太不信,問:“仲信,當真要放她回來?都說洋人是餓狼,喂不飽的。”


    仲信說:“也有文明的,美國人剛來,還不敢橫行霸道。若果明天早晨還不回來,我去警察局報案。”會長不信:“警察敢管?”


    “警察不管,我們報縣政府,國民政府,還有美國駐華大使,看他們還顧不顧國人臉麵?”


    “你是不是怕全中國不曉得?”修英問丈夫。仲信瞪她一眼,她閉嘴了。


    會長害怕了,說:“仲信,若果要報,我不出頭,難為你了。”


    “是該我去!今晚上,都回去放心睡。”


    “哪裏悃得著喲。”三太太嗚咽著,“三個洋大漢呀,不曉得女兒是死是活喲。”


    “嚎個俅呀,”會長又吼起來,“你把爛嘴縫上。”


    “你還不敢出朱家門呢,你凶哪樣?”三太太譏諷他


    仲信對三太太說:“三媽,你先回去,或許,小妹馬上回來哩。”


    “當真呀?那我先回去,她怕見不得人,尋死哩。”


    會長睜大腫泡泡之眼睛,說:“不準到處說。”


    三太太一向相信仲信,匆匆上了轎,大太太跟著走了。


    果然,第二天沒亮,李修娟輕輕敲開李家三太太院門。開門者正是等了半夜的三太太。女兒低著頭,短發散亂,滿臉蒼白,緞麵絲棉長袍扣襻全被扯掉,袍麵有土,那條白圍巾和毛線帽不知去向。三太太自然明白女兒遭辱程度。她抱住站立不穩一聲不吭的女兒,哭道:“女兒,把媽急死了,他們把你……痛不痛?”她下意識摸摸女兒下身,原來隻穿件薄單褲,褲襠濕漉漉粘糊糊,抬手一看,手指有血。她心如刀割,罵,“天啦,遭千刀萬剮的洋人,你們沒有姐妹呀?她才十八歲呀。”


    三太太扶女兒回睡屋,換掉衣褲,讓她睡下。全家聞聲,匯聚廂房,不敢進屋探視。


    天一亮,羅玉蘭最先敲開李家門。她帶來修英坐月子沒用完的紅花之類補藥,聽說修娟回來了,她吐口長氣。進屋看著修娟,見她沉沉睡去,疲憊不堪,滿臉痛苦,雙手蓋住下身,沒再打擾修娟,馬上趕回朱門,把修娟情況告訴了李會長,說:我去給女婿講,他是師爺,曉得哪麽報官。”會長害怕:“算了算了,隻要人活著,我們惹不起美國人,吃個啞巴虧算了。”


    “軟骨頭!二天飛機場修成,美國人還要多。頭回算了,他們膽子越大,我們涪州女子莫法活了。”


    “親家,我求你,莫給許師爺說。縣政府不敢得罪美國人的,他們還抓著我把柄,再報複我一回,我怕一輩子不敢出朱門了,算了算了。”


    “親家,你一陣膽大如虎,一陣膽小如鼠,哪麽搞的?”


    “嘿嘿,嘿嘿。”會長諂笑,“親家,人老了,英雄不如當年。”


    羅玉蘭哪肯甘休,中午匆匆趕到女婿家。可她剛開口,那位久坐縣衙惟命是從謹小怕事的師爺,顧不得他一向敬重的嶽母臉麵,打斷她的話:“媽,你不說我也曉得,仲信已經給我說了,全城傳遍了。上午,縣政府頭目為此專門開會,議定三條,其一,抗戰非常時期,不準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舉行抗議辱罵或威脅攻擊美國盟友之活動,否則,嚴懲不貸;第二,安撫受害者;第三,屆時上報川省外事部門,呈請國府外交部與美國使館商酌,確保此類事件不再發生,以達一方社會安寧。媽,你聽懂了麽?不準有任何抗議活動。我還敢去碰釘子?”


    羅玉蘭懂個大概,當然不能信服:“美國人就無法無天了?”


    許師爺取下眼鏡,邊擦邊說:“媽,現今國民政府都不敢得罪美國,一個縣政府奈之何?何況,美國人也是喝醉了酒,區區小事啊。”


    “小事?”羅玉蘭不快,本想責備女婿久坐衙門,不知百姓苦寒,可她還是忍住,說,“這麽下去,女子不敢出門了。明天,我去找你們縣大老爺,鳴鼓申冤。”


    許師爺一聽,慌忙陪笑:“媽,你萬萬去不得。你一去,掃我的臉嘛,給我為難呀。”


    “你也是隻顧麵子,貪生怕死!”羅玉蘭指責女婿,“衙門坐久了,變了。”


    師爺苦笑,說:“好嘛,媽,我下午上班看看。”


    果然下午,王縣長帶著許師爺和楊警察一行人來到朱門,安撫受害者。同來的還有仲信,上午,這位與國軍交往深的大老板去找了王縣長,比許師爺還早。王縣長從外縣調來不久,來過一次朱門,拜望仰慕已久之辛亥元老夫人。此刻,他笑道:“朱老太太,聽說你把李會長看管起來了?”羅玉蘭知道縣長說笑,說:“還不是那位警察哥子的令箭,我敢不遵?”


    縣長笑道:“無事不登朱門,本縣長來給李會長賠禮道歉。”


    修英亢奮起來,立即到後天井大喊,全院聽得見:“爹,王縣長請你。”


    羅玉蘭不解:“縣長來賠禮?是你害了他女兒還是洋人?該美國洋人來賠禮道歉嘛。”


    王縣長說:“本縣長對盟友通報不周,照顧不足,對縣民告示不嚴,亦有責任。所以,以本縣長名義向受害者賠禮道歉,還是可以的。”


    “縣長,照你這麽說,我們涪州女子不該出門?我們有錯?”


    “朱老太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女娃子應該少到盟友愛去的地方。”


    “涪州城是我們地界呀!”


    王縣長笑著搖搖頭,表示不願與朱老太太爭論。李會長走進東廂房,王縣長先伸出手:“老會長,給你賠禮道歉了。”李會長誠惶誠恐,顫抖著伸出手來,說:“哪裏,哪裏。”


    王縣長說了諸如以黨國抗戰大局為重,以中華民族存亡為上,以盟友助我抗戰之緊要,放棄個人之榮辱得失,再者,美國朋友喝醉了,失去理性,一時失誤,且未釀成命案,因此不便且不宜追究。本縣長對此深表遺憾和憂心,特來向李先生賠禮道歉,並代表全縣百姓誠摯慰問,李先生乃涪州名流,民國初年縣副議長,本黨要員,多年會長,現今又是後援會首領,胸懷寬廣,氣量不凡,盟友指揮修機場,為對抗日本,保本縣平安,殷望海涵為要,切勿仇恨盟友,以致行為不軌,等等,等等。


    李會長聽罷,何須海涵,簡直感激涕零,老淚縱橫,說:“王縣長光臨,鄙人受寵若驚,若再賠禮,鄙人實在不敢,豈有鬥膽索賠乃至抗議之奢望?隻要能夠換來黨國利益,打敗日本,莫說蒙受區區侮辱,就是赴死,在所不辭。”


    “哎呀,到底是社會名流啊,”王縣長不勝感動,“有你這般國民黨元老,本人一千個放心,一萬個謝意了。”


    縣長再問老會長有何要求。會長猶豫一陣,才說:“王縣長,鄙人不敢有任何奢望。隻是,現今我還被監視居住,不得離開朱家半步……。”


    “哦!”王縣長恍悟,“本人差點忘了,對你的看管和罰金,全部撤銷,不再追究。”


    楊警察拿出布袋,說:“李大爺,本人實在是嚴守國府訓令,不得已而為之,你老要體諒我啊。這一百塊銀元退給你,你數下,不少一塊。”


    “從現刻起,你自由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王縣長笑著說。


    李會長激動地說:“敝人沒齒難忘縣長了。”


    仲信突然開口:“縣長先生,依照民國民事法典,應該責令侵害人對受害人以經濟賠償,比如,精神方麵,身體方麵。”


    修英跟著說:“對嘛,龜兒三條餓狼,把別個的帽子圍巾都搶去了。”


    縣長為難地笑笑,說:“難為啊,現今全力抗戰,本縣政府經費艱難啊。李大老板,你們朱家李家不缺那麽幾個錢吧。”


    仲信說:“索賠是受害人的權利。我們要美國人出錢賠償。”


    “就是,起碼伍佰大洋。”修英說。


    楊警察忙說:“縣長很忙,不能奉陪。我們先走了。”


    “算了算了,不賠了,我還是後援會頭目呢。縣長忙,我送你們。”會長說。


    修英一把拉住爹:“楊警察罰你款,快得很,喊他賠償就想溜,不能走。”


    會長猛地甩開手,掙脫女兒,擋在她前麵,對縣長雙手一拱:“縣長,楊警察,請動步,恕不遠送。”送走王縣長,會長鬆口大氣,渾身好不輕鬆。


    羅玉蘭說:“親家,你長骨頭沒有?哪麽軟!”


    會長隻笑,末了,衝口說道:“若不是我修娟,老子至今也走不出朱門。”


    修英說:“爹,你快回家,他們也歡喜歡喜。”


    羅玉蘭瞥媳婦一眼,心裏說,拿女兒肉體換自由,還好意思歡喜,有人性麽?


    “其實,我還不想回去。看不慣她幾娘母勾心鬥角,還不如這裏安逸。”


    “快走,快走,不留你。”羅玉蘭故意繃著臉,“再不走,我送瘟神了。”


    會長直笑。臨出門,他歎口氣:“千不怪,萬不怪,就怪修飛機場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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