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


    钜鹿郡,沙丘宮遺址平台,出巡車隊內。


    皇帝車駕內,嬴政臉色枯黃躺在床榻上,雙目半睜半閉,透過眼皮縫隙露出的眼眸毫無往日的神光,嘴唇微微張翕,呼吸微弱近無。


    這一幕出現在嬴政身上,或許能讓每一個看見的人都不敢相信。


    不止是不敢相信始終如日中天,橫亙於帝國上空的始皇帝真的病重垂死了,也是不敢相信嬴政會有這樣一副模樣。


    嬴政一直求長生,服丹藥,雖然身體狀況並未因此而得到改善,但至少完美的在旁人看起來,永遠都是一副健健康康,長壽百歲的樣子,甚至一把年紀了看著還跟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一樣。


    所以有很多人盼著嬴政死,但很少有人真的覺得他會年紀輕輕就暴亡。


    但現實就是讓人如此的猝不及防。


    此次出巡之前還隻是狀態略差,看著像是沒休息好的嬴政,症狀迅速開始惡化,到了濟北郡平原津的時候,他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就都已處於昏厥之中了。


    靠著服藥勉強提振一些精力後,車隊方才從平原津渡河離開,然而還沒走兩天,人就又病倒了。


    這一次,嬴政幾乎失去了一切行動能力,連說話都已辦不到了。


    馬車內,以趙高為首的幾名內侍守在嬴政身邊伺候著。


    除趙高外的每個人看著都惴惴不安,卻又不知該做些什麽,眼神中盡是恐懼和茫然。


    作為內侍官,他們其實就相當於後世的太監,像趙高這個‘太監頭子’甚至兼掌符璽事務,偶爾幫嬴政起草書寫詔書,很類似後世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


    不過隻是看起來像,實際權力根本比不上,趙高這個‘掌印太監’也跟真正的司禮監掌印比不了。


    人家是真有這個權力,趙高則隻能按照嬴政命令辦事,最多算個高級點的書辦。


    就這點特權,還隻有趙高一人獨具,其他內侍官基本夠不上。


    而且帝國的後廷規模遠沒有後世那般龐大繁瑣,能分出兩位數以上的部門,什麽四司八局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基本統統沒有。


    但即使如此,作為嬴政比較寵信的少數內侍,他們或許夠不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一句千人之上還是綽綽有餘的,屬於妥妥的人上人上人。


    在嬴政跟前的時候他們是伺候人的孫子,但到了嬴政看不見的地方,他們一個個也都是爺!


    這樣的日子,已經是普通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外廷的朝臣會換,內廷的侍官更會換。


    如果嬴政駕崩薨逝,新皇繼位,他們八成就要和這樣的好日子說拜拜了。


    趙高這個時候反倒很是沉著冷靜,看著呼吸逐漸微弱,生機逐漸斷絕的嬴政,心中則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


    在平原津的時候,自覺身體每況愈下,大限將至的嬴政命趙高代他寫了一封詔命,內容是一旦他有不測,則立召長公子扶蘇趕來處理後事,送靈柩回都安葬。


    不管多麽渴求長生,嬴政終究還是在自覺日暮途窮之時,給自己的身後事提前做好了安排。


    雖然沒有直接明文指定扶蘇繼承皇位,但他這個始皇帝的身後喪事,自然隻有二世皇帝能夠操辦。


    盡管不喜歡扶蘇很多性格上的缺陷,嬴政還是選了他當自己的接班人。


    沒辦法,他沒得選。


    扶蘇或許算不上有多優秀,也未必能成長為一個足夠合格的皇帝,但如果說他不合適,那他的那些弟弟們就更不合適了。


    矮個子裏拔高的,扶蘇就是那個最高的。


    況且……扶蘇到底能否勝任皇帝的責任,事前誰也說不準,都不過是主觀論斷。


    也許,他能做的很成功。


    不過這些,走到人生終點的嬴政都已經顧不上了,他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最後一件事。


    說回正題。


    趙高心中盤算著那封自己親自書寫的詔命,眼中閃過越發熾盛的寒光。


    對趙高來說,扶蘇繼位是他絕不能接受的!


    對於其他內侍官來說,換扶蘇當皇帝,最多不過失去現在的地位,從人上人變成人下人。


    而且扶蘇一貫以仁善忠孝聞名,以他的性子說不定會看在自己老爹的麵子善待他們這些‘老人’,依舊讓他們過滋潤日子。


    總的來說,損失肯定很大,但終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但趙高就不一樣了。


    沒了嬴政的偏袒,扶蘇上位後也肯定不會保他,趙高覺得自己能活過三天就算古尋對他網開一麵了。


    甚至都不用古尋來殺他,扶蘇估計頭一個饒不了他。


    他一個內侍,本質就是家奴,皇帝想殺都不用動手,吩咐一句讓他自裁就完事了。


    要是不願意,那也自有內廷禁軍替他體麵。


    如果隻是失去權力,失去權勢,那趙高還願意斟酌一番,衡量利弊得失,但現在要的是他的命,那他就隻能拚死一搏了!


    想到這裏,趙高吩咐其他內侍守著皇帝,自己匆匆離開了車駕。


    出去以後,趙高先是去找了一趟胡亥,對他吩咐了一番後,又悄悄的找上了李斯。


    李斯現在也是焦頭爛額之中,剛剛處理好手底下的官員。


    嬴政病重垂危這件事絕不能外泄分毫,但想瞞過這些混跡官場的人精談何容易,饒是李斯也是絞盡腦汁才找夠足夠的理由糊弄他們。


    這才剛忙活完,找搞就找了上來。


    看著一臉嚴肅的趙高,李斯心中一跳,直覺告訴他沒有好事上門。


    趙高說話很大膽,也很直接,一上來就是大逆不道的暴言:


    “相國大人,皇帝陛下的情況恐怕不容樂觀啊。”


    李斯臉色一僵,心道果然不是好事。


    但趙高提起了這一茬,他也不好不接這個話。


    拋開那些無足輕重的內侍和被嚴格看管的太醫,知道皇帝實際情況的人就隻有他們倆。


    而有些事必須早做安排,他們不能也閉上眼睛當天黑。


    “趙府令的意思是?”李斯沒有著急表態,先不鹹不淡的問道。


    趙高依舊直接粗暴,堪稱肆無忌憚的反問道,“我的意思是,若真有那不忍言之事發生,相國大人打算怎麽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李斯陰著臉,眼眸低垂不看趙高,沉默良久後才幽聲回道,“自然是一切如常。”


    這個回答聽著很離譜。


    趙高所謂的‘不忍言之事’,自然就是嬴政駕崩薨逝。


    皇帝死了,按理說這出巡之事自然就此作罷,趕緊準備處理後事,但李斯卻說還要如常繼續巡遊。


    不過李斯的做法其實才是更合適的。


    帝國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嬴政可以說就是維係一切不至崩盤的關鍵核心。


    這要是一下子把嬴政駕崩的消息給傳出去,隻怕扶蘇還沒趕回來給老爹盡孝,自家的基業就要先崩盤了。


    身為丞相,李斯必須盡一切所能維持局麵。


    在這種需求之下,秘不發喪,一切如常才是最合適的安排,直到嬴政選擇的繼位者趕來主持大局,方能真正昭告天下皇帝薨逝這件事。


    李斯並不知道嬴政已經選定了扶蘇繼位,但在他看來嬴政哪個皇子都可能,唯獨胡亥不可能。


    而隻要不是胡亥,無論哪個皇子都不在車隊裏,都得現場安排人去通知,去聯係,然後還要等人趕過來。


    最起碼這段時間內車隊得一切如常。


    至於繼位的皇子趕來後該怎麽做,那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到時候再議不遲。


    趙高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點了點頭,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後突然說道:


    “事實上,陛下在不久前已命我寫下了一份……遺詔。”


    最後兩個字聽的李斯眉頭一跳,但還是維持住了鎮靜。


    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必遮掩避諱了。


    嬴政明擺著熬不過這一關,死定了,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後事上為好。


    “陛下既然為沒有知會百官,想來這是一道密詔,趙府令現在告訴我是什麽意思?”


    趙高不接這個話茬,自顧自地繼續順著遺詔的話題說道,“皇帝下令,在他死後急召長公子扶蘇回來,操辦喪事,運輸靈柩回都。”


    “長公子!?”


    這個結果讓李斯很是意外。


    即使在他看來,扶蘇也基本已經徹底和皇位說拜拜,幾乎沒有繼位的可能了。


    畢竟誰家儲君會被擠出權力核心呢?


    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別的不說,單是繼承皇位這一步,人在都城鹹陽和在北地上郡就是天差地別。


    這也就是嬴政恰好要死在出巡的路上,把皇位傳承的事直接給搞麻煩了。


    要是照正常情況,嬴政應該死於帝都鹹陽,然後再從鹹陽去函上郡召長公子扶蘇回都,然後扶蘇再領命回都,並繼承皇位。


    這一來一回,倒是要不了太多時間,最多也就七天,快的話說不定三四天就夠用。


    但即使隻需要三天,也足以讓皇位花落誰家充滿懸疑了。


    鹹陽城裏足足十幾個皇子,他們會老老實實等著自己大哥回來繼承皇位?


    在扶蘇被外放上郡,並且嬴政依舊遲遲不肯立儲的情況下,朝廷內部一直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皇子奪位的烈度肯定低不了。


    帝國和周王朝,以及周王朝衰落後自立的各諸侯國都不一樣。


    帝國是完全不分封的!


    大家一視同仁,連皇子都不例外。


    嬴政這十幾個兒子要是無法繼承皇位,就一輩子隻能當個富貴閑人了——這個‘富貴’到底能到何種程度,也很難說。


    對普通人來說這當然算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但對堂堂皇子來說,就很難受了。


    更不要說新皇登基繼位後,會怎麽看他們這群和自己搶皇位的兄弟也是個很難說的問題。


    這要是新皇一個心血來潮要殺他們……他們還真就毫無還手之力,隻能引頸就戮。


    這種皇室內務,外臣一般也不會過問。


    皇帝殺兒子他們或許會嚐試勸諫,畢竟皇子是潛在的儲君,等閑不能殺之,但皇帝的兄弟……誰在乎?


    這種情況下,如果實在沒機會,這些皇子肯定不會找死,但如果有機會……他們之中肯定有人願意賭一把。


    一旦有皇子想冒險,三五天的時間就足以讓這場皇位交接充滿變數。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皇位傳給誰不重要,皇位能平穩交接才重要。


    這個過程一旦橫生波折,會引起朝局的劇烈動蕩,乃至直接動搖新皇的權力,以及整個帝國的格局。


    所以李斯之前一直認為嬴政不會選擇長公子扶蘇——如果嬴政有這個想法,怎麽也該有所表現,而不是一再責罰申斥扶蘇。


    可惜……嬴政在這件事上的思路,跟絕大多數正常人都對不上。


    因為這些人一般不會把長生不老這個因素考慮進去。


    對嬴政來說,自己長生不老,一直當皇帝才是最優,也是最首要的選擇,把皇位繼承給兒子純屬備用方案。


    而且這個備用方案在他之前看來也是個根本用不上的方案。


    所以他根本就沒想過仔細安排這個方案——在嬴政真的麵對死亡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會選誰繼任皇位!


    這薛定諤的繼承人,誰能猜得到呢?


    驚訝過後,李斯的眉頭不禁皺了一下。


    對趙高來說,扶蘇繼位是件要命的事。


    對李斯來說,扶蘇繼位同樣不是什麽好事。


    不過他和趙高畢竟不同,是個正兒八經的實權丞相,對帝國既有功也有用,跟趙高這種奴才完全不是一回事。


    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毫無緣由就拿他開刀。


    所以這會兒倒不像趙高那般急迫。


    趙高對此是心知肚明,倒也不著急拱火,隻是等著李斯的進一步回應。


    “既然皇帝下了命令,那趙府令依詔命行事,到時候召長公子殿下來與車隊匯合便是,告與我卻是為何?”李斯仍然不表態,淡定的反問道。


    趙高哼笑一聲,隱隱帶著譏諷之意,接著陰陽怪氣的說道,“相國大人就是沉的住氣,不過……你真的就對長公子殿下繼位毫無意見?”


    “帝位傳承,自由皇帝陛下聖心獨裁,我等臣子豈可逾越!”李斯似乎生氣了,語氣轉冷,一拂袖回道。


    趙高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


    “扶蘇公子一旦繼位,你覺得他會放過你?”


    李斯說話也不遮掩了,直言回道,“趙府令,你自己做了越線的事,害怕長公子殿下清算於你也就罷了,何故再攀扯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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