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年代的現實社會裏,還沒有多少人能夠看到女性在麵對催婚時的無奈與窘迫。


    對於這個時代,麵臨適婚年齡卻沒有心儀對象的姑娘們,不僅要應對外界的偏見與編排,還要承受家人的不解與施壓。


    不結婚,對於一個成年女性而言,仿佛被施加了某種魔咒,讓她們顯得尤為另類。


    無論殷悅還是藍嵐,她們其實都是這種社會環境下的受害者。


    即使藍嵐做出了成家的選擇,也是因為承受著難以為外人道的壓力,因為不願打破父母親人的期望,具有一定的被動因素。


    但話說回來了,有的時候,哪怕是這樣的壓力,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為隻有即將失去的人,才會真正意識到自己過去習以為常的東西,究竟是多麽的寶貴。


    此時此刻,同樣也是寧衛民紅顏知己之一的曲笑,就在經曆著“人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


    這個大年夜裏,在這棟樓宇裏,幾乎各家各戶都是燈火通明,大魚大肉,喜氣洋洋的。


    惟有曲笑的家裏是一片清冷,一片暗淡,就連電視都沒有人看。


    在她的家裏,最大的響動,莫過於父親在隔壁屋子裏補覺的呼嚕聲了。


    此外,還能聽到的響動,也就隻有時不時在窗外炸響的花炮聲,和隱隱約約從樓上鄰居家傳來的喧鬧聲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癌症這個病魔,不但已經把曲笑的母親折磨得不成個樣子了,也把曲笑和她的爸爸都勞累得不成個樣子了。


    尤其是曲笑和她的爸爸都已經從主治醫師的口中知道,曲笑的母親已經是病入膏肓,隨時有可能離世。


    他們的心裏就更是充斥著愁雲慘霧,不可能有什麽心思去過這個年了。


    實際上,這個春節,曲笑一家就連年夜飯也都是湊合的。


    曲笑的爸爸給自己和閨女隨便下了兩碗麵條,切了點熟食,糊弄個囫圇飽就得了。


    曲笑的母親對飲食就更沒有什麽需要了。


    她的病出在胃上,每天除了吊吊掛瓶,打葡萄糖,真能入口的東西,也就隻剩下一點流食了


    所以此時此刻,曲笑正在一勺一勺地給母親喂藕粉。


    這種藕粉曾經是曲笑兒時的最愛,過去她小的時候,都是母親喂著她吃的。


    卻沒想到人生竟然是個輪回,現在輪到她給母親喂食了,這種角色的轉變實在讓人傷感。


    何況曲笑就從來沒有感覺到她的母親這般的虛弱過。


    以前她的媽媽是遠近知名的大美人,然而此時臉色蠟黃,已經是皮包骨頭了,一頭秀發也脫落了不少。


    隻能從她的眼神裏依稀地還能感受到她以前曾經有過的高貴和美麗。


    點燈熬油這個詞,再貼切不過了。


    眼看著母親生命如同點燃的油盞,一點點耗盡,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就更讓曲笑感到黯然神傷,進而追悔莫及,深深自責起來。


    是啊,這些年,自己所給予母親的太少太少。


    作為家裏唯一的孩子,她實在是不夠格。


    上一次她春節回家,媽媽一直胃不舒服的時候,她怎麽就跟死人一樣,沒想到要送媽媽到醫院看看?


    明明知道媽媽的胃有毛病啊,怎麽就那麽迷信日本醫生的水平,認為媽媽已經完全治愈了呢?


    這個世界上哪有百分百的事兒!


    蠢,我實在太蠢了。


    曲笑甚至想起了更早的日子。


    她如果從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媽媽的飲食。


    如果能禁止忙碌的媽媽別總是為了省時間和省事兒,去吃熱水泡飯對付,不讓媽媽吃剩菜。


    那麽媽媽的胃病會不會就不至於加重到今天這般地步?


    哪怕是在手術之後,她如果不去法國繼續當模特,隻安心留在國內陪著媽媽,不讓媽媽再為她牽腸掛肚的操心。


    那麽媽媽的胃病會不會就真的治愈了?


    或者說,起碼不至於迅速惡化?


    等等等等……這些念頭都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


    她無法不去責備自己的粗心,不去責備自己對母親的關切不足。


    為此,她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心裏覺得就像有什麽東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


    不過,曲笑的母親喝著自己女兒喂給自己的藕粉,心裏卻隻是感激。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她感念自己的乖女兒,能為了自己巴巴的從國外趕了回來,到今天為止一直都在沒日沒夜,細心體貼的照顧著自己。


    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外,其善良,細致和耐心,都是別人家的孩子都不能比的。


    在醫院的時候,無論是醫生還是同房的病人,都對她能有這麽一個好女兒表示羨慕。


    所以對女兒如此操勞,她不但心疼,感謝,而且也對最後不多母女相處的時間,感到格外珍惜。


    她自己根本不信大夫所說的話,什麽隻要保持散淡樂觀心境,她就還能活。


    自知大限臨近,有些話,她今天已經不得不說了。


    所以等勉強吃下了多半碗的藕粉,她不讓女兒去刷碗,就抓住曲笑的手,留下了她。


    “你先別走,媽可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兒了。趁著今天精神頭還好,有些話媽得跟你說……”


    曲笑大驚失色。


    “媽,您說什麽呢!您可別胡思亂想,大夫說讓您安心靜養,您隻要放寬心……


    “寬心?是你在寬我的心。咱們誰都明白,我就這一兩天的事兒了。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走,媽會走得很快,不拖累人。”


    曲笑母親神情爽朗,談生死之事仿佛就像嘮家常一樣淡然。


    然而這也更讓曲笑心驚肉跳,她開始意識到什麽了。


    “媽!”


    此時,曲笑剛才還能強忍住的眼淚,再也繃不住了,直接就掉下來了。


    “笑笑啊,別哭。生老病死太正常不過了,媽現在能熬過這個年去,心裏已經知足了。尤其媽這輩子,又有你這麽乖巧有出息的好閨女,像這樣的福氣,我得感謝老天爺。”


    曲笑用力抓住母親的手,低著頭的她已經泣不成聲。


    而她的媽媽依然腦子清楚的做著交待。


    “要非說有什麽放不下的,媽現在就是放不下你。你這性子太軟,今後啊,你得學會堅強啊。沒有媽陪著你了,無論遇到什麽,你自己也得兜得住才行。別動不動就多愁善感地翻騰心思。從今往後你得積極樂觀的活,你得相信生活裏沒有過不去的關口。”


    尤其是對女兒的終身大事,她更是心裏牽掛,始終難以介懷。


    “還有一件事別怪我多嘴,就是你的終身大事。要說寧經理那個人真是不錯,可惜你們沒緣分。現在他已經結婚了,你還在打獨身,讓媽怎麽放心得下?你雖然總說自己已經看開了,放下了,可媽知道你沒有。你隻是已經死心了而已,也因為這個,我才更著急,你得答應媽,今後真的要盡力放下這件事。你不要拒絕和別的小夥子接觸,我相信我的女兒,這麽優秀的你,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說著,曲笑的母親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包來。


    然後告訴曲笑,說這是曲笑姥姥留下的一對兒金鐲子。


    原本自己是想等著女兒出嫁的時候親手給她戴上的,現在看,恐怕自己等不到了,所以隻得提前親手交給她了。


    聽著母親一言一句冷靜的交代,曲笑徹底情緒失控,“嗚嗚”的趴在母親的身上,淚如泉湧。


    曲笑的母親此時眼裏也有點濕了,但卻依然麵帶微笑,溫柔的撫摸著女兒的頭發。


    “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把淹在心裏的眼淚都倒出來,我知道你自從回來就一直憋著,從來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落淚,就是怕我難受。現在媽讓你哭,媽不難受。不過你要記得,以後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以笑模樣對人,因為愛笑的人總是會有好運氣的,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


    同一片夜空下,讓三個姑娘情感充滿遺憾的罪魁禍首寧衛民,卻在享受著天倫之樂。


    這次回京城過年,他是一家五口兒一起回來的,連嶽父母都帶了回來。


    不為別的,一想到要和不大點的孩子分別,兩個老人舍不得。


    他們的心思已經全然放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


    真要是寧衛民兩口子隻帶著孩子走了,他們的心就會陷入割裂狀態。


    刮風了,會想京城的風是不是更大?


    下雪了,會擔心孩子穿得夠不夠暖?


    所以最後就幹脆把日本那邊的事兒安排了一下,舉家一起回來了。


    芸園這邊,康術德和江念芸自然是歡迎的。


    反正現在芸園已經成了涉外酒店了,安置客人根本不在話下,按照華夏的傳統,新春佳節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


    而且關鍵是孩子。


    隻要孩子回來了,其他無可無不可,自然一切好說。


    事實上,寧澤這個小不點也確實沒讓人失望,長得又白又秀氣,胖而美麗,才半歲就已經憑外表,讓人看出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不像其他大多數孩子那樣,還屬於性別一眼分不出來的那種“醜小鴨”的範疇。


    她簡直成了芸園的明星,坐起來,抓玩具,吃麵條,吐泡泡


    盡管本事還不大,但她的每個動作都讓與她初次謀麵的京城親人們興奮,都讓人品味半天。


    康術德說孩子比較像寧衛民,江念芸卻說孩子像母親,那神態,那氣質活脫兒就是慶子的摸樣,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大美女。


    兩個老人還在大年夜裏,給孩子舉行了一個抓周的儀式。


    抓周其實就是一種遊戲,就像日本講究給孩子背大力餅一樣,誰也不會認真,即便是抓個大餃子也不錯。


    可反過來說,小東西的跟前擺了那麽多花花綠綠的東西,足有幾十樣。


    她怎麽就不抓綠得妖嬈的翡翠鐲子,不抓金燦燦的金首飾,不抓彩色絢爛的糖果,不抓圓潤可愛的果子,偏偏要從黑黢黢的幾個文房四寶裏把毛筆抓在手裏呢。


    就這一抓之下,無論是日本的還是華夏的老人都樂開了花。


    “好孫女,有出息!”


    “澤子,四庫一!”


    “可不,咱們丫丫就是爭氣!”


    除了喝彩和誇獎,康術德和江念芸更是為了接待這個小東西做了不少工作,和充足的準備,尤其聯絡感情方麵更是必要的。


    連鬆本慶子都沒想到,兩個老人會這麽疼愛一個和他們壓根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睡前,江念芸總要給孩子摩挲背,摩挲腿,摩挲胳膊,摩挲手,摩挲腦門,摩挲鼻子……


    吃飯的時候,康術德拿起的一勺稀飯要像大飛機一樣嗚嗚地飛,飛過的飯才肯咽下,否則就不張嘴……


    以至於沈存都有點吃味兒了。


    因為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在美國的一雙兒女也來了京城,可沒有這樣的待遇。


    私下裏也不免找江念芸念叨念叨,發發牢騷。


    卻不料老太太可不慣著他,馬上就把他給說沒詞兒了。


    “你那倆孩子,你也好意思說。你不在他們身邊,他們誰還記得自己是華人?你看看他們現在,除了叫一聲‘奶奶’,其他的連最簡單的漢語都忘了。來這兒這不好那不好,沒兩天就惦記回紐約去,這哪兒還可人疼啊?”


    “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下次再來的時候,你先讓他們把他們自己的漢語名字給我寫對了。我就知足了。還有吃飯,你也教教他們怎麽使筷子。別一上桌就用手,寒磣。”


    “你再看看衛民的孩子,黑亮亮的眼睛,成天樂嗬嗬多喜興?粥麵餃子,哪個不愛?小花襖穿上,妥妥一個美人胚子。這才是我的孫女呢,這才是咱們京城孩子。看著就招人愛……”


    得,沒轍,老太太愛孩子全是基於文化屬性的因素,這哪兒講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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