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和小王走進食堂,一眼就看見了黃蓮,就走上前來,大王說,稀飯都涼了,怎麽不吃盡抽煙啊?小王說,你留的條子我們看見了,你要去哪裏?去多久?黃蓮說,有可能走,也有可能不走,留個條子你們,是怕忽然走掉了。大王和小王都“噢”了一聲。


    大王、小王與黃蓮同屋,都來自農村,講客家話,同黃蓮講普通話。贛州城內講的叫“官”話,據說是明王陽明在贛州當官的時候推廣的。贛州是個方言島。黃蓮客家話能聽懂但不會講。那兩位時不時用客家話罵領導,憑什麽就我們來住這幢西北頭的宿舍?北風一刮就冷得要死!罵得口沫飛濺來勁之際,會掃黃蓮一眼,黃蓮不答腔,不呼應,嘴角向上一翹笑笑了事。那兩位就自嘲“尿桶裏放爆竹”—替黃蓮把話講了。其實,黃蓮並不是笑她們沒有膽量向上級提意見。黃蓮自知隻配住此屋,再說了,此屋也自有其好處,比如,離後山近,可以眺望雲山景色,冬天掛在樹枝上的一串串冰淩,遍山皆是,琳琅滿目,春天紅霞似的一大叢一大叢的映山紅。


    黃蓮記得住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就領教了西北風的厲害,那風從門窗的縫隙鑽進來,竟威力無比,寒氣逼人,被子則如同冰窖取出,一絲兒暖氣也睡不出來,她把絨衣絨褲穿上身,依然凍得瑟瑟發抖。


    到了第三天頭上,同屋的那兩位才笑著告訴她,該在鋪板上墊禾草。黃蓮在城市裏長大,不曉得禾草的好處,禾草墊床,比棉絮還暖。


    到了雲山,黃蓮儼然變了個人,煙抽得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有時候整天沒有一句話,心則變得越來越冷了,有時候她也會覺得腦子裏猶如這尾砂壩,空曠靜穆,唯有父親的肩膀母親的淚可以思念。她變得不再輕信任何人,比如楊石山,無論你是貨正價實的曆史反革命,還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反正不搭理你就是了。尾砂壩是冷漠的,除了風,沒什麽同你溝通。她就像尾砂壩。


    像楊石山這種人,“文革”開始頭一兩年,關“牛棚”、挨批鬥、罰苦力,是運動的重點,後來就變成“死老虎”了,這就讓楊石山閑著了。楊石山將尾砂壩交給了黃蓮之後,無事可做,時不時還會來尾砂壩走一走,多是信步而來,離黃蓮遠遠的,東看看西看看就走了。


    有一次,楊石山看見黃蓮蜷著身子睡在尾砂壩上,心裏奇怪就走過來了,見黃蓮滿臉通紅,一摸她的額頭燙手,喊也不應,用力搖了好幾下,才將眼睛微張。他趕快下了壩,叫來一位路過的年輕仔,一同將黃蓮弄到了礦衛生院,診斷是腦膜炎。黃蓮住院期間,楊石山和劉山茶天天都來醫院,送點稀飯、麵條。


    往後,楊石山上尾砂壩就會去看看黃蓮了。兩人之間話也多了起來。成立公園規劃小組之後,楊石山上尾砂壩的次數多了,有時還同李桃一塊來。他們講種樹,植草皮,挖人工湖,做湖中亭什麽的,津津樂道,還要黃蓮談意見。黃蓮想,自己喜歡尾砂壩,是把它當作了避風港,楊石山倒真是當成了《為人民服務》裏的張思德的炭窯。


    去年國慶,黃蓮接到媽的一封信,要帶飛雪來雲山看她,現在“四人幫”打倒了,“文革”結束了,黃蓮媽就想來走動一下。她媽還沒有上過雲山,除了時局的原因,黃蓮也難以接待,宿舍住不下,招待所住不起,老楊師傅知道了,就要黃蓮媽到他家住。


    她媽上山後黃蓮才知道,她媽的眼睛越來越蒙了,診斷是白內障。自她爸去世之後,她媽從鞋帽廠接活到家裏做,多是納鞋底,黃蓮問她媽是不是整夜納鞋底把眼睛弄壞了,她媽歎口氣說,隻怪我的眼淚不值錢,流多了不就壞了?黃蓮聽得心酸。


    山茶把自己睡的床讓給了黃蓮媽,在小廳裏用兩條長凳搭了張木板床她和石山睡。山茶買了麂子肉,還買了魚,招待他們。


    黃蓮媽同山茶挺講得來。黃蓮媽閑不住,要給山茶、石山做鞋穿,山茶說,現在都時興穿解放鞋了,也不貴,還做什麽布鞋?黃蓮媽說,布鞋穿著舒服。山茶見黃蓮媽執意要做,就答應了。兩人動手做起來,黃蓮媽發現山茶是行家裏手,搓麻線、裱布殼、納鞋底、剪鞋麵,樣樣都比她能幹。山茶有本舊通曆,夾著大大小小十幾種紙做的鞋樣,都發黃了。黃蓮媽奇怪地問,你怎麽有娃仔的鞋樣呢?山茶含糊應道是以前留的。黃蓮心頭一忽閃,山茶年輕時候是帶過孩子的,是不是楊石山講的那七個紅軍後代中的一個呢?


    但黃蓮想歸想,並沒有張口問。


    山茶不在的時候,那本放在桌上的舊通曆,像有股強大的磁力,將黃蓮吸引過去,她忍不住翻開來端詳那些紙鞋樣,一頁頁地翻到最後,一張照片出現在她眼前,這是一張顧礦長的黑白頭像,有一根細鐵絲套在項上。黃蓮馬上明白過來,這是一張挨批鬥照的像,胸脯上該是塊寫著“打倒走資派”的牌子,被剪掉了,看照片背麵時,明顯是張貼過的,看來曾在宣傳櫥之類的地方張掛過。這讓黃蓮浮想連連,感慨萬千。


    黃蓮媽在雲山住了十多天。走的時候,小飛雪似乎很戀山茶,奶奶長奶奶短地直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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