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偌大的尾砂壩,竟把人比襯得渺小了,李月英遠遠眺望,黃蓮單薄的身影猶如一顆鉚釘鑲嵌在巨大的銀白色金屬板上。尾砂壩是無需專人照看的,然而,這地方二十多年來都未中斷過管理人員,走了個垂暮老人,又來了個弱質女子,這真是雲山鎢礦的咄咄怪事。李月英對黃蓮的關注,自然是因為馮雙駿的關係。


    李月英隨新四軍離開贛州後,再沒有同馮飛鴻聯係過。對兒子馮雙駿不時還會想想。調來江西工作之後,來贛州的機會多了,幾次有意步行過馮宅,那幢熟悉的屋子,大概多年沒有修葺,門楣破損,油漆剝脫,牆根雜草叢生,已失落了往昔的顯赫。她實在鼓不起勇氣去敲開這扇大門。


    李月英還是很想看看這父子倆,尤其是兒子,當年兒子不足一歲,白白胖胖的印象很深。那年她又去了贛州,這回要待好幾天呢,時間充裕。


    她反複思量,決心去一趟市工商聯,說不定能打聽到馮飛鴻的情況。那天找到市工商聯,已是傍晚時分,傳達室的一位老頭問她找誰,她就問認不認識馮飛鴻?那老頭的眼光就從老花鏡的上方透出來,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她一陣,才問找他做什麽?那眼光她立即讀懂了,地方找準了,但其中還有名堂。她就說,是馮飛鴻的老熟人托她來看看他。那老頭就說回去吧回去吧,馮飛鴻已經回家去了。那年頭幾乎所有的單位白天工作晚上學習,她就問今晚學習嗎?老頭說當然學,要到七點半。她說那我等等他吧。老頭猶豫了一陣,就把大門旁的一扇小門打開,讓她進去。一進院子,滿眼是大字報,一幅白紙大標語寫著打倒右派分子馮飛鴻。她不由一驚。老頭就說你看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你還等不?她心想這老頭原來是不忍心告訴他馮飛鴻是個右派。她退出院子,在附近等著,過了七點半還沒有見馮飛鴻的影子,正疑惑著,聽見院內傳來口號聲,在喊打倒右派分子馮飛鴻,這口號聲倒像磁鐵,立即把她吸引過去,她急步走到窗下,那老頭說了句在開會哩,她省悟自己急了,忙給老頭賠了個笑臉,站在窗外朝裏看。


    這是個小會場,坐滿了也就四五十人的樣子,台前有位年輕人激動地在念批判稿,台側立著一人,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麵,麵孔燈光照不著,就看不真切,這人微駝,謝頂,幹瘦,怎麽看也不像是馮飛鴻,後來聽見批判他的年輕人指名斥問他,她才信這真是他了,才明白剛才沒有等著馮飛鴻的原因,是他的模樣變化大,擦肩而過也認不出。


    她心裏想走吧,步子卻邁不動,隻盼馮飛鴻能抬抬頭,看一看他的麵孔,但馮飛鴻就是抬不起頭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忽聽老頭在身後說同誌你就到傳達室坐坐吧,她嚇了一跳,忙說不坐了不坐了,馮飛鴻是什麽時候劃的右派?老頭說還不到一星期呢。她噢了聲,說我還是走好了。


    她剛走出院子,那老頭追上來叫住了她,客氣地小聲說,老馮呢倒黴……有什麽事要我轉告他嗎?她連聲說不必了不必了。老頭在喉嚨裏笑了一下,就點頭。她感受到了奚落,老頭這笑分明是在說你看人家是右派你就逃了?她有些尷尬,便裝著不在意地笑笑說找時間再來。


    老頭壓低聲說:“我嘴巴挺牢,老馮同我玩得也挺好。”


    她有點感動,就問:“老馮有個兒子叫馮雙駿的,你知道嗎?”


    “當然曉得呀,老馮有一女二男,雙駿是他小兒子。”


    “他的情況你知道嗎?”


    “你是問雙駿?”老頭見她點頭,“在省裏讀大學。”


    “哪所大學呢?”


    “師院。”


    “當老師。”她輕聲說,“也好。”


    “什麽也好。雙駿挺能讀書,讀師院是吃了虧囉。“


    老頭挺熱心腸的,但她不能說什麽,老頭又再次問有話要轉告嗎?她搖頭說謝謝就走了,走了幾步再回頭,那老頭還愣在那裏望著她。


    回到省城,她就去師院,很容易就問清了馮雙駿的班級,也沒費多大的勁,就弄清了誰是雙駿,這一切都沒有第兩個人知道,就連雙駿本人也沒有驚動,她僅僅是想見見兒子。


    雙駿斯斯文文的很秀氣,鼻子高高的,架著副眼鏡,隻是身子有點單薄,也就顯高。雙駿從教室裏出來,她就尾隨著,一直跟他到了宿舍。她在宿舍外麵站了半個多小時,雙駿仍沒有出來,這才怏怏走了。轎車在校門旁等著,上了車,她讓司機小許沿著八一大道跑一圈。小許很乖巧,也不多問,緩緩啟動車子,心想李書記向來是不顯山不顯水的,今天一定有什麽心事。


    李月英獲悉老顧犧牲的消息後,才考慮建立一個家,這時候的李月英已經是位成熟的女青年了。抗日戰爭快結束的時候,由組織介紹嫁給了沈豪。沈豪那時候是旅級幹部,新中國成立後是北方一個省軍區的副司令員。沈豪身體極差,二十多歲就患肺病,常吐血,於1956年患肺癌去世。他們沒有孩子。顧燃分配到贛南工作,李月英也就再無牽掛地離開部隊,轉業到了江西。這時候有人給她介紹,各式人物都有,但她對愛情變得陌生起來,喜歡一個人過日子。心裏的親人隻有顧燃,對於馮飛鴻,她不願揭開這個塵封多年的曆史匣子,生怕飛出個魔鬼。對於雙駿,想也不敢想母子相認,見到雙駿之後,這種思子的感情就撞擊她的心。


    她這樣去了好幾次師院。這天,司機小許沒有按照她的要求把車開到師院,卻在離師院不遠的一家酒樓前停下,說:“李書記,我有個朋友想和你認識一下。”


    李月英猜想小許有事想請她幫忙,就說:“吃不吃飯?我是沒有時間的。”


    小許說:“李書記,我保證不耽誤你的時間。”


    李月英就隨小許進了酒樓。


    小許把她引到靠窗的一張桌子。馮雙駿坐在那兒等著,見他們來了,立即站起來。


    李月英才發現是馮雙駿,不由進退兩難,小許已經在同雙駿打招呼了,她隻好走上前去。小許介紹說:“這是我們廳的李書記,老革命。”又指著雙駿說,“這是師院物理係的學生馮雙駿,學問大呢,做了個礦石收音機送我,挺好玩!”那年頭礦石收音機是個時髦物件。


    三人落座,馮雙駿從布袋裏拿出一隻小匣子,巴掌那麽大,木殼,說:“送李書記一隻,出差的時候聽聽挺方便的。”


    李月英說剛見麵就送禮物怎麽好意思呢,就仔細看那匣子,挺精巧。小許就在一旁教她怎麽使用,一開就聽見了聲音。


    “唷,今晚省京劇院演折子戲,去看好不?”那收音機裏正在播省京的節目預告,小許邊聽邊說。


    李月英知道小許是想讓她和雙駿在一起的時間多點。這些日子連連來師院,小許就有了今天的舉動,這家夥心裏窟眼還真多。想想這也好,不就同雙駿熟悉起來了?隻是小許能這樣揣摩領導的心思,以後可要多注意一點才是。


    “李書記去看戲嗎?”小許又問。


    李月英回過神來,說去就去吧,小馮你去不去呢?雙駿遲疑了一下說,我對京劇一竅不通,李書記既然想去,就去吧,不過說好,我來請。李月英就說怎麽要個學生請呢?小許說不要爭了我提議的當然我來請!


    席間,李月英拐著彎問雙駿的家庭情況,尤其是他父親的情況,雙駿不敢說父親打了右派,隻說在糧食部門工作,李月英問有沒有社會職務?雙駿吞吞吐吐地說是市工商聯的副主任。李月英就明白了為什麽市工商聯那天晚上鬥爭馮飛鴻了。


    這晚省京三出折子戲。一出紅生戲《古城會》,小許就是衝這戲來的。一出旦角戲《拾玉鐲》,小許就沒勁了,反倒是雙駿看得有滋味。最後一出《斬經堂》,男主角因為愛妻的父親是個奸臣,提劍去經堂殺妻,妻子正在為公婆念經祝福呢,就被丈夫殺了,李月英看得挺不是滋味,小許腦袋一沉一沉地打起瞌睡來,落幕時才被掌聲驚醒。李月英站起來鼓掌時一聲歎息,雙駿看在眼裏,就說這個戲還是挺感人的,李月英說這個女人死得冤,雙駿默然一陣說有什麽辦法呢,政治罷,小許說什麽呀,兩個唱了老半天我也沒有聽出政治也沒有感動,大家就笑起來。


    這晚李月英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回想著雙駿說話的每個細節,又想到馮飛鴻,最後想到小許,小許麵前必須解釋一下,自己怎麽會平白無故地關心起一個陌生的大學生來?她左思右想也沒有個合適的理由,後來就迷糊地睡了。


    李月英與雙駿就有了來往,雙駿對李月英這位老革命高幹很尊敬,巴不得多來往,李月英自然希望雙駿來看望自己。小許則充當聯絡的角色,利用休息日,安排遊公園,照相,上館子。半年之後,小許升遷為後勤部主任科員,又過了數月,外派擔任辦事處主任了。小許很感謝李書記的提拔,每次回省,都要給李書記帶不少土特產,李書記也就收下,但總記得回贈。


    雙駿畢業後分配到贛州市一所中學任教,李月英同他見麵就少了。但不時有書信來往。雙駿有次寫信轉告了他父親的問候。她知道馮飛鴻怎麽也想不到她就是當年的何招娣。“文革”中李月英被打入牛棚,就斷了書信。


    再次同雙駿聯係是“文革”後期了,雙駿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這時候,李月英獲悉雙駿找了個對象叫黃蓮,不久又得知黃蓮被捕入獄,是馮雙駿向組織交出黃蓮的信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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