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幹部互相對視一眼,把我帶進樓去,帶進樓裏的一間小會客室裏,讓我稍候,還給我倒了杯熱茶。這次讓我等的時間比較長,等了大約一個小時。一小時後從屋外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我當即認出來了,是緝毒大隊那位姓吳的副隊長。吳隊長也一眼認出了我:"對,你是楊瑞。"然後他把我介紹給另一位中年人,"這是我們政治處的方主任。"我和方主任,和吳隊長,握了手。他們讓我坐下,他們隆重認真的樣子讓我心裏有了希望,我想他們肯定是知道安心的行蹤的,不然幹嗎一起出來見我,總不會是想向我打聽她的下落吧。方主任先問我:"去年你們是怎麽分手的,因為什麽?"我說:"我不知道因為什麽,她留了一封信就不見了。""信上怎麽說?""她說她不能在她丈夫死了,兒子死了的情況下再跟我談情說愛,她說她要為他們負責。"那位方主任和吳隊長對視一眼,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片刻後還是由方主任開口,點頭說道:"對,據我們知道,她確實是這個想法,所以她回南德來了。她希望繼續從事她一直熱愛的公安緝毒工作。"我的心,在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子舒展開了,我終於找到了安心的下落!我笑一下,說:"我想到了,她在這兒,我早就想到了,她不在老家,就是在這兒!我一直打電話給潘隊長的,還打電話給她的父母,可他們都不告訴我,都說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吳隊長插話:"這是根據安心同誌本人的要求,可能她不希望你再來找她吧,可能她怕影響了你以後的生活。"我快樂地沉默了一會兒,說:"能讓我見見她嗎?"吳隊長看一眼方主任,不說話。方主任遲疑一下,開口道:"小楊同誌,我知道你是很愛安心的,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尊重她的選擇。她回到了戰場,選擇了戰鬥,而且很不幸,她在去年秋天的一次緝毒戰鬥中,英勇犧牲了,南德市人民政府已經追認她為革命烈士。我們知道你和她曾經有過一段戀愛關係,但我們沒有找到你,所以,安心同誌犧牲的消息我們隻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遺物、她的烈士撫恤金和烈士證書,按有關規定都交給了她的父母……"那位方主任,循循善誘地講了很多很多,我仿佛隻聽見了犧牲二字,我反複辨別著那兩個字的含意,我鑽心地想要挖掘出那兩個字裏還有沒有其他的含意。我低著頭,我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不想讓我對麵的這些警察們,看到我奔湧的眼淚。我的兩條腿在椅子上用力地夾緊,想控製住身體因為哭泣而帶來的顫抖。我的整個腦子一下子空空蕩蕩,全身肌肉因為互相撕扭而深刻地疼痛,我用變形的聲音懇求他們:"沒有,沒有,她沒有犧牲!我要見她!你們讓我見她……"在這場陰雨之後的下午,他們帶我去見安心。根據安心父母的意見,安心和在那次戰鬥中犧牲的六位緝毒警察和武警戰士一起,葬在了南猛山下的革命烈士公墓裏。他們的墓前,專門立了一塊半人高的紀念碑,上麵用半文半白的語言,鐫刻著對那次戰鬥的記述,以及這七位烈士遭遇惡敵英勇無畏的壯舉,言簡意賅。我看到烈士依序而列的名字中,第二位就是安心。那兩個字鐫刻得既俊秀又蒼勁,很像她的寫照。我用手撫摸著那兩個字,那字上還殘餘著雨後的濕意。我雙膝跪在安心的麵前,用我滾熱的嘴唇輕吻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很冷,沒有生氣。我不想再痛哭流涕,我不想讓身後的警察們看到,也不想讓安心看到我心裏的血跡。我怎麽能想到在我又回到酒吧,又回到劉明浩那幫人的夜生活裏的時候,在我和貝貝每天都共進晚餐並且在她的飯店留宿的時候,安心已經無聲地躺在這裏。我相信在這個和北京遠隔千裏的肅靜的墓穴中,她一定聽到了我們的歡笑,看到了我們的纏綿,她聽到這些看到這些,一定是難過得哭了。盡管她說過: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可我還是屈膝跪在她的墓前,久久不起,並且向她深深地一拜,我說:"安心,對不起。"我能說的隻有這句話:對不起。我本想讓你比我幸福,和我一起幸福,但我做不到了。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幸福的,你說過我比你幸福,才值得你對自己殘酷!你說過的!從公墓返回市區的路上,我問陪著我的吳隊長:"安心犧牲前,留下什麽話了嗎?她有遺言嗎?"吳隊長說:"沒有,他們是在一場遭遇戰中犧牲的,事前誰也沒有預料的。"我本想問:安心死得慘不慘。但我沒問。吳隊長說:"我們潘隊長正在外地辦案子,他剛才打來電話,聽說你來了,勸你節哀。另外,他也希望你能理解安心的行為,她的行為是很崇高的,我們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應該為她感到驕傲。"對了,我想起我和安心曾經聊起過關於崇高的話題,我們那時對真正的而不是虛假的和做作的崇高,還是能夠感動的。比如老潘給安心講的那個在沙西公路上開加油站當情報據點的無名英雄的故事,還是足以令我們佩服和崇敬的。但那時連安心在內,我們崇敬英雄卻並不打算仿效英雄,我們並不打算去從事那種公而忘私的偉大事業,我們並不打算走進一個聖壇去做"普羅米修斯"式的勇士。那時我們正準備結婚,我們對未來的世俗的幸福生活正在幻想不已,我們更喜歡更感動的可能是"少年維特"式的浪漫與憂傷。那時不要說我,恐怕連安心也不會想到,在我們置身事外隔山看雲地閑聊崇高偉大犧牲奉獻之類話題的幾個月後,她自己就真的身體力行地走上了這樣一條壯烈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