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浩原來是我爸他們廠裏的一個業務員,後來自己跳槽單幹,開了一個小公司。雖然生意做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總算湊足了一套大款的"行頭"——諾基亞8810、二手的本田雅閣,看上去已經是個有錢人的派頭,也許隻有我知道他家裏家外實際上的拮據。也許正因為他手上的錢並不充裕,所以劉明浩對錢的敏感常人不及,他一眼就看出貝貝是個有錢的女孩兒,於是極力慫恿我全力投入。劉明浩其實比我還花,隻不過長得太胖,對貝貝這種女孩是有賊心有賊膽沒有賊本錢。他後來和在"男孩女孩"一起聊天的貝貝的表姐結了婚,也算是抓住了機會。我們陪貝貝在北京玩了幾天,和這種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女孩兒相處使我覺得自己提高了修養,有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新鮮感和滿足感。但我和她除了遊山玩水之外什麽都沒幹,因為在性的方麵,她顯然不是讓我著迷的那種類型,在她麵前我沒必要像個饞貓兒似的那麽貪婪。同時我也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不說髒話和不隨地吐痰,走到哪兒都彬彬有禮,過街時紅燈停綠燈行,排隊時從不加塞兒。因此我留給貝貝的印象僅僅是北京青年熱情、達觀、率真而又不失莊重的一麵。也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走上社會,沒有麵對生存競爭,沒有自食其力,也就是說,還沒有體會到金錢的殘酷和魅力。也因為那時候我父親還在北京金華電器廠廠長的位子上正襟危坐,我對我爸領導的這家國有大廠快要破產關門的情況一無所知。我父親在這家以生產電風扇為主的廠子裏工作了三十多年,從學徒工一直幹到黨政一把手,經曆了工廠的初創、發展、輝煌和衰敗的整個兒過程。國有企業的廠長工資雖然不高,但灰色收入可就多啦。我上大學那幾年,我爸基本上不在家吃飯,天天晚上有飯局;平時往家裏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送錢我爸不敢收,叫人家拿回去,可送雞蛋、送大米、送飲料、送水果、送菜——包裝得很高級很高級的菜,送各種各樣很實用但又不是價值嚇人的生活用品收了也不算受賄,於是就收。再加上經常性的出差、出國,會議補助、出國補貼;各種名目的獎勵和福利費、服裝費、誤餐費、過節費、書報費、車馬費、顧問費、獨生子女費、防暑降溫費、補充養老保險費等等。我爸那點明麵上的死工資其實也就是家裏的零花錢,而且大部分都理所當然地被我花掉了。我大學畢業那年是我們家的一個轉折點。先是我媽病倒,花光了家裏的積蓄又背了債,也沒能留住她那一臉全世界最慈愛的笑容。我媽走後緊接著就是我爸的廠子倒了,被一家民營企業很便宜地買了去。廣大職工或光榮下崗或自謀生路,我爸回總公司待分配,待分配說白了也是下崗,隻是聽上去稍微體麵點罷了。沒辦法,誰讓他們的產品太老了呢。再說這年頭空調都換了好幾代了還有人往家裏搬電風扇嗎?以前我爸他們倒也想過實在不行就轉產,開發點符合時代需求的新產品,可他們又沒這個能力,什麽事兒還都得集體研究職工討論民主決策,程序太多,沒有真正能夠拍板做主的人!三研究兩討論還沒等決策呢,他們的上級單位就把他們廠一筆賣給財大氣粗的國寧公司了。其實國寧公司對經營這個廠並沒興趣,他們是看中了這塊地,要用這塊地起他們的國寧大廈!要不然市區三環以內這麽大一塊地上哪兒找去,在這兒蓋高檔寫字樓蓋星級飯店蓋外銷公寓蓋什麽都好賣!我爸忙碌了三十幾年,突然在一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不用再去上班,以往門庭若市的家也一下子冷清下來,猛然間他有點兒受不了,受不了這種寂寞和失敗的感覺。他整天玩兒命似的喝酒,從早到晚老是醉得胡說八道。看他那樣子,我很難想象當年的獎狀上那些"青年攻堅英雄"、"技術革新模範"、"新長征突擊手"之類的偶像稱號是怎麽寫在他的名字旁邊的。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驕子,我們家也曾經是那樣一個有著無數榮譽和體麵的家庭,我能體會到那種英雄遲暮的悲劇感。那時,我就要從大學畢業走上社會了,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爸下崗我媽過世,家道中落和親人的離散,讓我在心理上一下子感到特別的孤單無助,從早到晚心裏頭總有一份突如其來而且適應不了的淒涼。人在倒黴的時候才知道朋友的可貴,這時候到我家來看我爸的,隻有過去和他不知隔了多少級的部下劉明浩。劉明浩來看我爸一大半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他跟我去了我家,在那兒跟我爸胡扯了半個小時,走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千塊錢。這一千塊錢讓我深受感動了好一陣。我爸看上去對錢無所謂,還板著臉叫劉明浩拿回去,但他對劉明浩出的一些純屬胡侃的主意卻當了真。劉明浩居然建議我爸到那家把我爸從他的工廠裏趕出去的國寧公司求職應聘去!這主意不僅荒唐可笑而且頗給人一種有奶便是娘認賊作父亡國滅種還去吃嗟來之食的軟骨頭的感覺。"他們的國寧大廈籌建處正招人呢,像您這種有能力的人,和地片兒上方方麵麵的關係又熟,他們幹嗎不用?隨便給您開份工資就比您原來掙得多。"劉明浩越說越振振有詞,本來是隨便說著玩兒的,說到後來他自己都當了真。我爸一開始還冷靜:"他們那麽大公司,還不有的是人才,還用得上我們這種過氣兒的人,我都快五十了,幹幾年幹不動了還得給我們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