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講道理,也論神通。”


    趙思過的話,讓李知行沉吟了片刻,旋即歎道


    “好一個講道理,論神通。”


    “平夫人請坐。”


    “臨時落腳之處,招待不得貴賓。”


    “唯有清茶一杯,還請平夫人見諒。”


    李知行練成了道術,卻很少使用, 倒是覺得這法術用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方便,比如泡茶。


    兩三個瓷杯,一壺熱騰騰的茶水很快就擺在了石桌麵前,兩人相對而坐。


    至於趙思過的身份,會認識李知行,不下狠手,還要講道理的,不用再猜了,絕對是狀元公了。


    所以他稱趙思過為平夫人。


    “李榜眼不愧是夫君看重的人,不知為何要與我夫君做些意氣之爭?”趙思過接過清茶,飲了半杯,將茶具放下,率先發問。


    意氣之爭嗎?


    果然是沒有把我當對手。


    李知行的養氣功夫到家,倒也不嗔不惱。


    隻是有些苦澀,自己立了那麽大的決心,背棄了恩師的原則,投靠了太上道,修煉成了鬼仙,放眼天下都算是強者了, 對方能找到自己,肯定也明白這一點, 卻仍然想跟自己講道理, 而不是看重神通。


    “我與平安雖有同科之誼,卻也有立場不同。”


    “他為理學傳人,我為心學學子,又怎能不做意氣之爭?”


    “更何況神風國為大乾屬國,如今驟起叛亂,我等皆為大乾臣子,相助屬國平定暴亂,何錯之有?”


    “若平夫人不能說個明白,這點情誼也要被刀筆劃斷。”


    李知行話音剛落,他的身邊浮現出一隻刀筆,這刀筆看上去平平無奇,像是讀書人愛好風雅,用來在竹簡上撰寫文字用的工具。


    “知行,你不是那等才思敏捷的學子,卻比任何人都要刻苦。”


    “你怕忘記經書上的微言大義,便用一把刀筆在竹簡一字一字地刻印下來,記在心裏。”


    “這些老夫都看在了眼裏, 所以老夫不選其他天生聰慧的學子,而是選你做老夫的弟子。”


    那日成就鬼仙, 李知行所想的便是恩師李嚴的這段話,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成就鬼仙的時候,也意外地凝結出一把刀筆。


    這把刀筆樸實無華,卻異常的鋒利,也是他溫和外表下隱藏的鋒芒。


    看似溫和,實際上比誰都要堅決。


    一旦下定決心,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李榜眼果有古人之風。”


    “隻是心學常言,天意即為民意,如今神風國揭竿而起,豈非民意所致?”


    “既然洛家失了民心,喪了天命,李榜眼又何必為虎作倀。”


    “你這刀筆再鋒利,又能殺得幾人?”


    趙思過有平安隨時做參謀,自是不怕李知行的辯論,雙方從一開始就知道,道理的焦點在哪裏。


    李知行要幫助桃神道鎮壓水玲瓏,趁機奪取江山壺,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腳的,所以在平安阻止他執行陰謀的時候,他必須要講出微言大義。


    畢竟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背後是天心學院,怎能給自家的學院抹黑?


    趙思過說完,手捏法訣,在石桌上凝結出了一麵鏡子,鏡子上浮現著月靈港的戰鬥。


    魏成文帶著奴隸們搶奪船隻,帶走被擄掠的貴人們逃亡。


    另一方麵,拍賣會的守衛們緊急調動衛兵,連同港口的士兵一同鎮壓,企圖救回那些被掠走的貴人。


    戰況異常地血腥,每一秒都有奴隸倒下。


    並不是每一個奴隸都修煉武道,逃亡的奴隸還包括取悅主人的女奴、男寵、樂師、廚子等等各方麵的人才。


    他們在逃亡,他們在抗爭。


    懂得武藝的奴隸在這一刻組成了一道城牆,幫助其他的奴隸先行逃亡。


    盡管他們互不認識,這一次卻異常地堅決地留下來戰鬥。


    魏大哥告訴過他們,在神風國的北部,已經組建了一個新的國家。


    那裏沒有奴隸,更沒有奴隸主。


    隻要自己肯勞動,就能過上好的生活。


    這也許就是魏大哥說的幸福吧。


    雖然他們都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地方,卻始終相信著大哥,因為他是一個好人,經常幫助大家,所以他不會騙我們。


    “下賤的奴隸,你們以為能逃得掉嗎?”


    “港口的海軍很快就會來了,到時候統統丟到海裏喂銀鯊!”港口衛隊的頭領洛有德惱羞成怒地大吼道,企圖打擊奴隸們的信心。


    因為被搶的船隻裏麵竟然有他家商行的船,這下要損失多少銀子?


    更何況逃走的奴隸裏麵,竟然還有他家的私奴,回頭要全部殺掉,或者抓去桃神道做化肥!


    “殺,一個我給五十兩!”


    “殺,一個都不要放過!”


    洛有德也是個頂尖武師,一聲怒吼下,這些習慣了鎮壓奴隸們的護衛一擁而上,為了更多的賞金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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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個個驚恐的麵容,那一個個逃亡的身影,便是此時月靈港的寫照。


    趙思過將這一幕擺在了李知行的麵前。


    你這刀筆還能下得了手嗎?


    “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李知行收起了筆刀,比法術戰鬥更加凶險,他知道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美豔的婦人,而是一個差點摧毀整個心學大廈的魔頭,絕世魔頭。


    若是自己在道理上錯了半步,日後定會心魔深重。


    “神風洛家統治千載,百姓安居樂業,此乃天心人意。”


    “水玲瓏為一己之私,攪亂天下,將來注定不得好死。”


    “天下不知要有多少生靈因她而死。”


    “若能除滅幾位暴徒,換得天下蒼生太平,知行怎會下不了手!”


    “天意即為民意,神風國主有天命,自有民意。”


    李知行沉吟片刻,完善了自己的邏輯。


    他的邏輯很清晰,造反的奴隸必將失敗,而他們造反以後,會造成傷亡,這些傷亡必須由水玲瓏來負責。


    為了減少傷亡,朝廷進行鎮壓就是正義的,就是維護秩序的。


    這也是古典封建王朝用來解釋造反和鎮壓必要性的流氓邏輯,常常與天命論混合使用。


    論證邏輯如下:


    朝廷有天命,而你沒有,所以你造反必然失敗。


    你沒有天命,還起來造法,就是惡意造反。


    這樣造反的損失,死傷,你不負責誰負責?


    至於你僥幸成功了,自然有無數的大儒來論證你有天命。


    所以朝廷永遠是對的,除非他滅亡了。


    至於滅亡以後,那就是下一個王朝來高舉旗幟,證明自己有天命了。


    不管是心學,還是理學,在論證天命的方麵都是相通的。


    因為天命論太好用了,隻要朝廷不滅亡,永遠是對的。


    至於滅亡後,連朝廷都完了,還關心身後事幹嘛?


    所以李知行不怕趙思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天意即為民意,朝廷有天命,天命就是最大的民意。


    所以奴隸們不能代表天意,朝廷才能代表天意。


    因此鎮壓是絕對正義的。


    刀筆的鋒芒如白虹貫日,將鏡子切碎,他不再看那些奴隸們的反抗,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好一個有天命就有民意。”


    趙思過臉色一變,不愧是大乾的榜眼,夫君認可的讀書人,這邏輯是一套接著一套的,殺人都能說出無數的大道理。


    夫君,接下去該咋辦?


    她有些委屈地問道,本來就是二道販子,現在說不過了。


    娘子放心,小問題。


    趙思過陷入了李知行的天命邏輯裏麵,所以越想越覺得對方有道理。


    你不可能在對方的流氓邏輯裏麵打敗對方。


    所以古典封建王朝的起義者,都喜歡搞點封建迷信。


    像是學狐狸叫,唱歌大楚興,陳勝王,或者土裏埋個石人,傳唱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又或者唱一唱十八子主神器之類。


    這些都是為了跳出統治階級的天命論,用魔法來打敗魔法。


    你不是說自己有天命嗎?


    那我就論證你沒有天命。


    天命到我家了,自然要讓我來造反。


    對於熟知曆史的平安,要破掉這等流氓邏輯,自然是方法多多。


    娘子,且我聽我慢慢道來,別中了李榜眼的詭計。


    “可惜李榜眼說神風國百姓安居樂業,實則不然。”


    “神風國人口三萬萬有餘,其中兩億五千萬豬狗不如。”


    “這些人平均壽歲不到三十,未曾婚嫁,大多絕嗣,死後不得血食。”


    “以至神風國為補充人口,不得不到處劫掠人口補充。”


    “若這是安居樂業,恐怕十八層地獄裏,李榜眼也認為是國泰民安。”


    趙思過冷冷一笑,一番話出,讓李知行臉色大變。


    在儒家的觀點裏麵,什麽罪惡是最不可饒恕的?


    絕嗣!


    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儒家以宗族為根基,構建朝廷的統治單位。


    為什麽株連九族是最重的懲罰。


    不是因為殺人多,而是因為絕嗣,讓一家的血脈徹底消失。


    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如果連家都沒有,讀書人還統治什麽?


    現在神風國的情況是,大奴隸已經不肯生小奴隸了,三萬萬的人口進入了緩慢的衰減,不得不向外掠奪補充人口。


    在儒家的世界觀裏麵,沒有比這更罪惡的統治,因為這意味著在絕天下人之嗣。


    這樣罪惡的統治,再恐怖的殺人魔也不能比擬。


    平安沒有去論證天命,而是直接否定了李知行邏輯論證的前提。


    朝廷鎮壓有理,鎮壓是正義的前提是維持秩序死人是最少的,而造反帶來的秩序破壞,會造成更多的人死亡。


    所以造反有罪,鎮壓有理。


    但現在這個前提被否定掉了。


    平安對於神風國的罪行認定,是絕天下人之嗣,讓天下最多的人口都隻能絕嗣,不能留下後代。


    這是儒家最不能容忍的罪行。


    既然天下人都處在了這種境地裏麵,處在這樣絕望的牢籠裏麵,那麽他們做什麽,都是無可指責的。


    一個維持絕天下人嗣的政權,無論進行怎樣的反抗,都是正義的。


    如果以殺人的數量來說,誰能比得過一個絕嗣的政權呢?


    因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造反有理,鎮壓有罪!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歎。”


    趙思過召集附近了的怨靈,那是一縷縷黑色的冤魂,這是《姬子六法》裏麵絕學,審冤斷獄。


    該法術沒有攻擊性,隻是召集檢查附近的怨恨。


    當年姬家的女婿李判官,便是用這一手審查天下冤獄,被稱為天下第一斷,甚至有傳聞他白天審冤獄,晚上遊地府的傳說。


    玉京的玲瓏館至今仍在傳唱他的故事。


    趙思過隨便這麽一用,就能找到如此之多冤死的怨恨。


    “李榜眼,你還這刀筆的鋒芒是要對準這民意,還是要對準那神風國,還請思量。”


    還請思量。


    李知行的臉色愈發地蒼白,他不是那種無恥的小人,他也是一個講道理的讀書人。


    趙思過與他擺事實,講道理,否定了他的前提邏輯,讓他必須直麵一個問題。


    現在民意滔滔,他怎能站在民意的對立麵呢?


    “李榜眼,我家夫君說過,求同而存異,心學也好,理學也罷。”


    “有利於蒼生之事,何必因立場不同,做些意氣之爭。”


    “李榜眼與我夫君為同科,亦可為友。”


    趙思過緩緩道來,給了李知行一個台階來下,免得他接受不了自己邏輯的崩塌。


    畢竟趙思過也體會過這種世界觀崩塌與幻滅的感覺,真覺得自己三十年來一場大夢,皆是笑談,最終心火自焚,一生修為化作飛灰。


    若不是被夫君拯救,現在早已是香消玉殞了。


    而現在平安也願意給李知行一個選擇,一個成為朋友的選擇。


    人生的道路上不應該非此即彼,可以求同而存異,成為改革路上的同行者。


    哈哈,李知行慘然一笑,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在道理上輸給了平安。


    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這是早就明白,但他沒想到連天命論都會被他用事實和證據否定掉前提。


    但我還沒有輸。


    我知道有一個辦法能夠反駁掉他,隻是……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恩師,等我說出這段道理後,我就不再是那個李知行了。


    但我不後悔了。


    “平夫人不要太天真了。”


    “你以為這樣就贏了嗎?”李知行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異樣的潮紅。


    “上古之時,聖皇為治理天下,分野人與國人。”


    “國人參政,野人勞力。”


    “蓋因野人不識禮數、不慕聖賢教化,愚昧無知!”


    “野人者,與豬牛羊狗同等!”


    “我中州百姓,有華服之美,有禮儀之大,自能代表民意,上達天聽。”


    “至於神風國的奴隸,不過是些蒙昧無知的蠢物,蠻夷之屬,不配為人,自然不可代表民意!”


    石破天驚!


    趙思過萬萬沒有想到,李知行還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


    一念成魔。


    就連平安也有些啞口無言。


    李知行是一個講道理的讀書人,他不會欺騙自己,既然平安論證神風國的奴隸陷入了絕嗣的可悲境界,他們的民意能夠代表天意,那麽他能夠選擇的方法不多。


    於是選擇將奴隸開除人籍!


    既然他們不配做人,自然也就代表不了民意了。


    他們不能算是儒家概念上的民,那也就不配享受人權了。


    天意即為民意,那民意與天意相衝突的時候怎麽辦?


    你不是人,代表不了民意,解釋權都在我手裏,自然就解釋得了。


    至於神風國的奴隸很多也是大乾子民,不過是被劫掠過來的人口,那都是屬於細枝末節了。


    反正把你開除人籍,總是有辦法的。


    李知行沒有讀過李嚴的《心書》第五卷,不知道為了解釋這個問題,李嚴建立了皇權和敵人,但是他同樣在政治學上進行探索,使用了政治鬥爭的核武器,身份政治。


    按照種族,職業,文化,宗教等等,總是有辦法把人開除人籍的。


    “知行兄這是何苦呢?”平安淡淡地說道,他並無點惱怒,隻有一些惋惜。


    這條路走上去,就真的難以回頭了。


    雙方不過是學術鬥爭,求同存異,共同進步,也未嚐不可,何必走到這一步呢。


    “那日你在茶館朗聲相邀,何等意氣風發。”


    “這一條路走下來,是沒有回頭的機會的。”


    “平安,你又怎會明白。”李知行的刀筆染上了墨色。


    “身荷大恩,無以為報。”


    “便是條絕路,我也會走下去。”


    “宰相大人不會這樣想的。”平安不由得為李嚴歎息,他才離世不久,最傑出的弟子就走上不同的道路,不知道是喜是悲。


    “我知道恩師不想看到這一幕,但我終究成不了他。”李知行的再無疑問,一隻刀筆飛過,將無數的冤魂斬盡。


    “這一次是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神風國之事,我不會再參合。”


    “若是平安還有什麽神通,知行一概接下。”


    夫君,看來這一次你失敗了。


    趙思過也同樣啞口無言,沒想到李知行會這樣決絕,寧可讓自己踏上不歸路,也不願意與夫君合作。


    李知行是個講道理的人,至少不是個雙標的偽君子,所以才會被道理困住,最終選擇這樣一條道路。


    “知行兄,大爭之世到來,你我雖是立場不同,將來未必不能同舟共濟。”


    “你本是個明事理的人,這世上講道理的人是很少的。”


    “我不希望再少一個。”


    平安說完,趙思過收起桃神劍,離開了大院。


    隻留下李知行獨自一人,傖然淚下。


    仿佛是為他入魔而悲,月靈港的倉庫忽然爆炸,整個港口地動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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